萧府书房内,门窗紧闭,却依旧挡不住那股压抑沉闷的气息。炭火烧得旺,却驱不散几位低品级官员眉宇间的凝重和焦虑。
萧文远,这个平日里最是闲散不过的从七品闲官,此刻正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木书案,听着同僚——同样品阶不高的李主事和王录事——低声交谈。
“……北境那位‘东北元帅’,其麾下军镇异动频频,说是演练,可这规模、这频率,远超往年啊!”李主事声音发干,带着难以置信。 “粮草调动异常,通往河东道的官道,盘查严得离谱,商旅怨声载道,说是查验公文,可那阵仗……”王录事补充道,语气急促。 “朝中诸公……唉,竟还有人说元帅公忠体国,此举是为震慑外邦?简直是……”李主事说到一半,愤懑又无奈地住了口,不敢非议上官。 萧文远长长叹了口气,满是无力感:“圣心难测……我等微末小吏,纵有些风声鹤唳之感,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他这话说得颓唐,却也道出了在座几人的共同心境:嗅到了危险,却无力改变任何事,只能在漩涡边缘徒劳地焦虑。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萧文远皱了皱眉,这个时候谁来打扰?他扬声道:“谁?” “父亲,是孩儿。”门外传来萧翊清朗的声音。
萧文远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同僚,略一沉吟:“进来。”
萧翊推门而入,他今日穿得颇为正式,一身米白色锦袍,脸上的娃娃脸依旧,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沉静,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他进屋后,规规矩矩地向父亲和两位世伯行礼。
“翊儿,有事?”萧文远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萧翊站直身体,目光扫过书房内凝重的气氛,心中了然。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父亲,两位世伯,孩儿方才在门外,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恰好听到些许言语。心中有些愚见,不吐不快,还请父亲和世伯恕罪。”
几位官员都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要发表“愚见”。
萧文远挥挥手:“此处没有外人,但说无妨。”他对自己这个儿子近来的一些变化也有所察觉,虽仍觉他不务正业,但偶尔也能说出些歪理。
萧翊神色一正,语速平稳却清晰:“孩儿以为,无论北境动向究竟为何,京师防务是否有万全准备,于我等而言,皆是远水。眼下最要紧的,是未雨绸缪,以备万一。”
他看向父亲:“父亲品阶虽不高,但身在京兆府,若真有变故,粮秣调度、治安维稳乃至……乃至可能的难民安置,都可能与父亲职责相关。届时若仓促应对,必出纰漏。”
李主事和王录事面面相觑,没想到这纨绔子竟能说出这般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的话。
萧翊继续道:“孩儿建议,父亲应立即暗中着手两件事:其一,以查验库房、整备春耕等由头,详细核实京畿范围内,特别是我们所能触及的仓廪、粮店的存粮实数,做到心中有底,而非只听下面报上的虚数。其二,以维护年节治安、防患火烛为由,加强与金吾卫底层武官、坊市里正的联络走动,至少混个脸熟,关键时或能通个消息,行个方便。”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情报信息,有时比刀剑更管用。非常之时,非常手段。若一切安好,这些准备无非是多费些心力;若真有万一,这便是父亲您临危不乱、有所作为的资本!”
书房内一片寂静。萧文远震惊地看着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李主事和王录事也是面露惊异,随即陷入沉思。萧翊的建议,没有一条是逾越他们职权范围的,却句句都点在了可能的关键处,务实而老辣!这哪里还是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
良久,萧文远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萧翊:“你……这些是从何处想来的?”
萧翊微微垂眼:“不过是市井行走,听得多,见得杂,胡乱想的。让父亲和世伯见笑了。”
萧文远与两位同僚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同和一丝振奋。是啊,他们改变不了大局,但至少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最实际的准备!
“好!就依你所言!”萧文远终于下定了决心,脸上颓唐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出的责任感和行动欲,“李兄,王兄,我们这就商议一下,如何着手!”
萧翊见状,知道目的已达到,便躬身行礼:“那孩儿不打扰父亲和世伯商议正事了。”
退出书房,轻轻带上房门。门外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萧翊脸上那副沉稳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凝重和紧迫感。说服父亲只是第一步。
他没有停留,甚至没回自己院子,径直快步出府,对候着的石清沉声道:“备车,去吴承宇府上!”
马车在积雪的街道上疾行。萧翊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吴承宇,他多年的狐朋狗友,家里做着南北漕运和海运的生意,船队规模不小。
刚才对父亲说的那些是明面上的准备,而他去找吴承宇,则是为了更深远、也更隐秘的一步棋——如果,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京都不可守,那么一条可靠的、能够南下的水路,或许就是最后的生路。
他需要吴家的船,至少需要吴承宇的一个承诺。这绝非易事,但必须去试。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碾在人心上。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前所未有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