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夜色最深重之时,寒风刺骨。柳林庄外三里处的土地庙,隐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满紧紧握着母亲和谷雨的手,春杏、柳枝、翠柳紧随其后,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小小的、尽可能轻便的包袱,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哑奴和福安隐在更远处的阴影里警戒,赵大则留在庄子里看守,避免空庄引人怀疑。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敲击在紧绷的心弦上。小满能感觉到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谷雨则死死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终于——
“布谷——布谷——布谷——”
三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从官道方向传来,打破了死寂。
小满心中一紧,捏了捏母亲的手作为暗示。
很快,一辆毫不起眼的、蒙着深灰色毡布的马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行到土地庙前。
车辕上坐着一个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精亮眼睛的车夫。一个穿着体面嬷嬷服饰、神色严肃的中年妇人利落地跳下车,目光锐利地扫过小满几人,并未说话,只是亮出了半枚铜钱。
小满立刻将手中的另一半铜钱递过去。两半严丝合缝。
那嬷嬷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快上车!莫要出声!”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小满娘猛地转身,紧紧抱住女儿,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只用气音哽咽道:“小满……我的儿……一定要贵来找娘……一定要平安……”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了沉重的泪水和颤抖的拥抱。
“娘,放心。”小满回抱母亲,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照顾好谷雨。我一定会回去找你们。”她松开母亲,蹲下身,用力抱了抱弟弟,“谷雨,你是男子汉,保护好娘亲,等阿姐!”
谷雨重重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
春杏几个丫头也红着眼圈,对着小满福了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嬷嬷在一旁焦急地催促。小满狠下心肠,将母亲和弟弟推向马车,看着春杏她们搀扶着两人迅速上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马车没有丝毫停留,立刻调头,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快速离去,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原地只剩下小满一人,以及远处悄然靠拢过来的哑奴和福安。
寒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生疼。小满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紧紧攥着的、指甲深陷掌心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巨大的痛苦和不舍。
“姑娘……”福安担忧地小声唤道。
小满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她转过身,目光恢复冷静,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处低声道:“我知道你在。跟着那辆马车,暗中护送我娘和弟弟他们,确保他们安全离开回到良德。水路虽险,但吴家船队护卫力量不弱,你们只需在暗处确保没有意外即可。你们回岭南,不必再回长安寻我。”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树叶摩挲的回应。那是郎岩派来的黑衣人在领命。
小满稍稍安心。有这些身手高超、善于隐匿的人在暗中保护,母亲他们的安全又多了一重保障。
她看向身边的哑奴和福安,语气坚定:“我们回庄子。接下来,该为我们自己谋一条生路了。”
回到略显空荡的柳林庄,赵大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只有他们三人回来,脸上露出又是庆幸又是担忧的复杂神色。
“姑娘……”
“赵大哥,没事,娘和谷雨他们顺利走了。”小满安抚道,随即眼神一凛,“但我们不能久留。庄子很快会引人注意。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姑娘,我们去哪儿?”福安问道。
小满目光投向长安城的方向,眼神深邃:“我们走陆路,回岭南良德!”
“陆路?!”赵大和福安都倒吸一口凉气。千里迢迢,山高水远,如今更是兵荒马乱,这条路无异于九死一生!
“这是唯一的路。”小满语气斩钉截铁,“但我们不是现在就走。我们还需要等一个人,和他会合。”
“等谁?”福安疑惑。
“萧翊。”小满吐出两个字,眼神异常明亮,“萧家也必须离开长安!萧伯父固执,但萧翊明白利害。我必须再去见他一面,说服他们,和我们一起走!人多力量大,互相也有个照应!”
她看向哑奴和福安:“哑奴,福安,你们立刻准备我们三人的行装,要最轻便的,只带必需品和足够三五日的干粮食水。赵大哥,你留守庄子,尽量做出还有人居住的假象,能拖多久是多久。若三日后我们未归,或有官兵来查,你便自行离去,莫要管我们!”
“姑娘!这太危险了!您还要进城?!”福安急道。 哑奴也皱紧了眉头,显然不赞同。
“必须去!”小满态度坚决,“萧翊帮我们良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困死城中!何况……若有萧家同行,我们南下的路或许能顺畅许多。”毕竟他们家的护卫也是有的。
她看着即将破晓的天色,语气不容置疑:“天亮后我便想办法进城。哑奴,福安你们随我同去。赵大哥守好这里。”
安排已定,小满不再多言。她走进空荡荡的堂屋,拿起母亲落下的一件旧衣,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能从上面汲取最后一点温暖和力量。
孤身带着两名忠仆,要再次闯入那座危机四伏的城池,去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说服一个官宦之家弃官逃亡。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小满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还有需要她守护的人,她的前方,或许还有值得并肩的伙伴。
曙光微熹,照亮了她沉静却坚毅的侧脸。一场更加艰难险峻的征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