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小满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仿佛要将过去两个多月缺的觉一次性补回来。
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疲惫将她彻底淹没。
她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混杂着多种语言的欢笑声和轻柔的晚风声唤醒的。
她缓缓睁开眼,屋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皎洁的月光和星子透过薄薄的竹窗纱,洒落一地清辉。
身下是熟悉的、硬中带韧的竹床,铺着干净微凉的草席,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棉布单。空气里弥漫着家中特有的、淡淡的艾草香和泥土气息,偶尔有一丝清甜的茉莉花香随风潜入。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回家了。
不是在荒山野岭的岩洞下,不是在颠簸的马背上,而是在自己踏实、安全的家里。
这一觉竟从昨日傍晚直接睡到了今夜?
她揉了揉依旧有些沉重的眼皮,只觉得腹中空空,喉咙干渴。
窗外那些笑语声越发清晰,有阿娘带着口音的官话,有大姐爽朗的笑声,有萧夫人温和的话语,还夹杂着萧翊偶尔低沉的回应、萧晴清脆的叽叽喳喳,甚至还有福安试图模仿却怪腔怪调的几句俚语问候,引得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安心感包裹了她。
她掀开薄单,趿拉上放在床边的木屐——那是她离家前穿的,依旧合脚。
推开房门,晚风带着岭南夏夜特有的、湿热却不再灼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混合着夜来香的浓香和隔壁灶间传来的、熬煮凉茶的淡淡苦涩味。
她循声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口,眼前的景象让她怔住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院子里比白日里更加热闹。
不知道谁什么时候移植回来的巨大榕树和气根在夜色下如同一把墨绿的大伞,遮住了部分星空。
树下挂起了几盏防风的竹篾灯笼,散发出温暖朦胧的光晕。
几张竹床、竹椅和矮凳被搬了出来,大家围坐在一起,正享受着一天劳作后的闲暇。
陈伯依旧坐在他那把被磨得光滑的竹椅上,位置就在屋檐下最通风的地方。
他吧嗒着水烟筒,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看着满院子的人,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透着无比的欣慰和满足。脚边趴着家里那条懒洋洋的大黄狗,时不时甩一下尾巴驱赶蚊虫。
萧老夫人也被老嬷嬷小心翼翼地搀扶了出来,安置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宽大竹榻上,背后靠着好几个枕头。
老夫人精神显然比之前好了不少,虽然依旧瘦弱,但脸上有了些血色。
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丝毯,以防夜风着凉。她看着孙儿萧翊和孙女萧晴都在身边,院子里充满了生机,嘴角一直带着慈祥而安宁的笑意,偶尔用官话低声和老嬷嬷感慨几句“平安是福”。
谷雨则坐在稍靠近作坊门口的一张矮凳上,他的腿伤尚未完全痊愈,一根打磨光滑的竹拐杖就靠在手边。
他看起来长高了些,也黑瘦了些,少年人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他虽然没有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但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看着院子中央,听着大家说话,脸上带着笑。
当看到阿远哥教萧翊编鸡笼出糗时,他也会忍不住跟着大家一起笑出声。
阿娘和萧夫人并肩坐在另一张宽竹床上,摇着蒲扇,正低声交谈着。
虽然语言依旧不甚通畅,还辅以手势,但两人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意,显然相处得极为融洽。萧夫人甚至学着本地人的样子,将裤腿挽到了膝盖以上纳凉。
大姐惊蛰和柳枝、翠柳坐在一旁的小凳上,面前放着几个大簸箕,正就着灯笼的光亮挑选着白天采摘回来的准备明日做糖块用的茉莉花。
手指翻飞间,清香四溢。萧晴和她的丫鬟也好奇地在一旁帮忙,虽然动作生疏,却学得认真。
女女已经睡着了,被安置在屋内。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中央。
萧翊脱去了白日的长袖外衫,只穿着一件无袖的麻布汗褂子——这显然是惊蛰找出来给他的旧衣,虽有些短小,却意外地合身,露出他结实的手臂和线条流畅的锁骨。
他正和福安一起,跟着来串门的阿远哥,笨拙地学习如何用竹篾修补一个破旧的鸡笼。
阿远哥一边示范,一边大声讲解着,萧翊凝神听着,不时用生硬的俚语重复一两个关键词,偶尔成功编织对了一处,便引得春明大声夸赞:“不错不错!萧公子真聪明!”
福安则在一旁看得抓耳挠腮,完全不得要领,惹得大家不时发笑。
谷雨偶尔还会用客家话插嘴指点一两句,显露出他作为本地人的熟悉。
哑奴没有参与,他独自坐在稍远一点的屋檐阴影下,背靠着粗大的木柱,沉默地擦拭着他的砍刀。
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全场,尤其是在有陌生人靠近时,会变得更加锐利,但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草则怯生生地挨着小满的母亲沈林氏坐着,小手里攥着一块惊蛰给她的用茉莉花糖浆裹着的透明糖块,小口小口地舔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虽然依旧有些拘谨,但比白日放松了许多。
“……所以讲,最近日头实在太毒,田里的水都烫脚,非要等到申时过后先好落田……”春明一边编着竹篾,一边大声抱怨着天气。
惊蛰笑着接话:“是啊,明天我们作坊都要早早开工,趁凉快多做点,一到午时就热得做不下手了。”
萧夫人虽然听不懂,但也微笑着点头,摇着扇子对小满娘说:“岭南的夏天,确是比长安湿热许多,但这夜风倒是凉爽宜人。”
小满娘笑着比划:“夜晚,好,风,凉快!”她又指了指天上密密麻麻的星子,“星星,多,好看!”
这时,惊蛰第一个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小满,立刻扬声笑道:“哟!我们家那头大懒猪醒啦?睡足一天一夜哦!谷雨,你看,你姐姐终于舍得醒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了小满。
小满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热,走了过来:“阿姐你又笑我……”
谷雨激动地拄着拐杖想站起来:“家姐!”
小满赶紧快步过去扶住他:“慢点慢点!腿还没好利索呢!快坐着!”她仔细打量着弟弟,心疼又欣慰,“长大了,也瘦了。”
小满娘立刻关切地问:“满崽,醒啦?肚子饿不饿?灶头温着粥和菜,我去给你端来?”
萧老夫人也温和地说:“小满醒了?快过来让老身瞧瞧,这一路定是辛苦极了。”
萧夫人也点头:“快去吃点东西,身子要紧。”
萧翊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向她。
灯笼柔和的光线下,她洗去了风尘,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客家女子常穿的浅色细麻布短衫和阔腿长裤,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披在肩后,脸上虽仍有倦色,却恢复了往日的清丽。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竹篾。
福安赶紧站起来:“小满小姐您醒啦!我去给您端吃的!”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小满连忙摆手,自己走到屋檐下的灶台边,掀开锅盖,里面果然温着一碗白粥和几样清淡小菜。
她端着碗,走到谷雨和母亲身边空着的小竹凳上坐下,先是舀了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大米软糯香甜的滋味瞬间唤醒了沉睡的味蕾。
萧晴好奇地凑过来,看着她碗里的酸笋,皱了皱小鼻子:“小满姐,这个闻起来好奇怪的味道,好吃吗?”
小满笑了,夹起一点递给她:“你来这么些天还没尝?这是我们这里的风味。”
阿远哥看着小满,憨厚地笑道:“小满,听讲你这次走了好远路回来,真是厉害!谷雨回来日日都念着你呢!还有金花,她本来今天也要过来,但是她家有事走不开。”
谷雨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没有否认。
小满放下勺子,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心中满是暖意。“我也许久没见金花了,她铁定又要哭鼻子。”
阿远听着这话,嘿嘿的笑出几声,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没说话。
小满环视着这满满一院子的人,虽然外面兵荒马乱,虽然二姐依旧下落不明,但此刻,家是完整的,心是安的。
夜色渐深,星光愈亮,晚风温柔地拂过院落,带走白日的燥热,也抚平了人们心中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