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阳踉跄着撞进货栈,粗布短衫被汗水浸透,黏在后背勾勒出急促起伏的轮廓。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带着哭腔的报信声破碎在清晨的寂静里:“满……满姐姐!萧公子!沈家……被官差围了!陈伯……陈伯他被抓了!”
这话像一块烧红的巨石,狠狠砸进本就暗流汹涌的深潭,瞬间激起漫天惊涛。
小满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的货架油布瞬间模糊成一片虚影,身子晃了晃便要栽倒,萧翊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稳稳揽住她的腰,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勉强稳住心神。
“你说什么?”
小满猛地抬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才让她确认不是幻听,“沈家被围?陈伯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萧翊揽着小满的手臂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方才还带着几分温润的眼眸瞬间沉如寒潭,寒芒如淬冰的利刃,掠过眼底翻涌的戾气。
老鸦渡的失手,他便知庆丰堂与韩捕头绝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料到对方竟如此狠辣,直接对沈家下手,这是要断他们的根基,坐实“勾结俚人,私藏漕粮”的罪名,置他们于死地!
“走!”萧翊的声音冷得像冬日的寒风,没有半分犹豫。
他松开小满,转头对一旁早已神色凝重的石清沉喝,“备马?不!步行!越快越好!”
骑马动静太大,官道上必定有官差眼线,此刻唯有借着晨雾掩护,徒步穿行田埂才能避开耳目。
小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转身对吓得脸色发青,手足无措的谷雨吩咐。
她的声音带着未散的颤抖,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谷雨,守好货栈!无论谁来问,只说我去乡下收药材了,其余的一概不知,绝不能多嘴!”
话音未落,她已抓起椅背上的素色披风,与萧翊,石清三人一同冲出了货栈。
晨雾尚未散尽,湿漉漉的寒气扑面而来,露水滴打在衣襟上,瞬间洇开一片凉痕。
三人沿着泥泞的土路狂奔,衣襟翻飞如鼓,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静谧,朝着城外潭垌乡的方向疾驰而去。
离潭垌乡村口还有半里地,便能望见那片熟悉的村落被一片肃杀之气笼罩。
沈家院落,此刻被一群身着皂衣的官差围得水泄不通,明晃晃的兵刃在晨雾中反射出刺眼的寒光,衣甲碰撞的铿锵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看个热闹的村民们被官差用刀背驱赶到院外的地上,一个个缩着肩膀,嘴唇嗫嚅着,眼底翻涌着好奇与愤懑,却无一人敢高声说话,方才试图上前求情的陈老汉,被官差一脚踹在胸口,此刻还蜷缩在地上咳嗽不止。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官差身上的汗臭与铁器的锈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院子里,两道稚嫩的哭声穿透了死寂,像两把尖锐的刀子,狠狠扎进赶来的三人心里。
是小草和女女!
小草的哭声嘶哑而愤怒,带着孩童独有的执拗:“放开我爷爷!你们这些坏人!不准打他!”
她小小的身子挣扎着,攥紧的小拳头狠狠捶打着按住陈伯的官差,却只像蚍蜉撼树,反而被官差不耐烦地推搡了一把,踉跄着跌在地上。
女女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哭声尖锐得像被针扎,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双手死死抱住惊蛰的脖颈,脸埋在她的肩窝里,连哭都不敢抬头。
小满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窒息。
她拨开围观的村民,疯了似的冲向院门口,萧翊紧随其后。
“让开!”她嘶声喊道,却被两个横刀的官差拦了下来,冰冷的刀刃劈出一道寒光,几乎擦着她的鼻尖停下。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官差厉声呵斥,眼神凶戾,语气里满是不容置喙的蛮横。
“这是我家!”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挺直了脊背,目光越过官差的肩头,死死盯着院内一片狼藉的景象,“你们凭什么抓我爷爷?凭什么搜我家?”
院内,韩捕头背着手站在院中,玄色衣袍上还沾着晨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指节泛青。
他面色阴沉如水,眼底翻涌着昨夜失手的羞恼与今日必得手的狠厉。
脚边散落着一地杂物,几件锈迹斑斑的旧农具被扔在泥里,几个空箩筐翻倒在地,边缘磕出了缺口,还有一张陈伯修补过好几次的渔网,此刻被撕成了两半,渔线凌乱地缠在一起。
几个官差还在屋里屋外粗暴地翻找,“哐当”一声,一个个陶罐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里面残留的米粒,豆芽,肉酱混着泥土,散了一地。满院子的咸鲜味。
陈茂才弓着背,小心翼翼地跟在韩捕头身边,双手交握在身前,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粗布衣领。
他语气卑微,带着几分讨好的小心翼翼:“韩捕头,您看……这沈家就是普通的庄户人家,陈伯更是老实本分了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连村口的争执都不肯掺和,这‘私藏漕粮’‘勾结俚人’的罪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陈伯被两个官差反扭着胳膊,硬生生按跪在地上。
他的膝盖磕在一块石子上,石子嵌入单薄的裤腿,渗出血迹,可老人依旧倔强地挺直着脊梁,不肯弯一分。
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角,沾着泥土和汗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一丝干涸的血痕,显然是方才反抗时遭受了推搡与殴打。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唯有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燃着两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那是被践踏的尊严与不甘的怒火。
小满娘陈氏被惊蛰扶着,站在堂屋门口,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毫无血色,牙齿不住地打颤。
她扶着门框的手指关节发白,指节因用力而扭曲,看着被按在地上的丈夫和哭闹不止的孙女,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惊蛰紧紧抱着还在抽噎的女女,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另一只手挡在躲在她身后的小草身前。
小草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却死死攥着惊蛰的衣角,圆睁的眼睛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愤怒,死死瞪着那些官差。
翠柳和柳枝缩在厨房门口,身子抖得像筛糠,双手死死捂住嘴,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误会?”韩捕头冷哼一声,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像是淬了冰渣子。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院外骚动的人群,最终定格在被拦在门口的小满和萧翊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阴鸷的弧度。
“陈里正,是不是误会,搜过自然便知!有人实名举报,昨夜有大批不明粮秣运入潭垌乡,而这沈家,恰好与某些来历不明之人过往甚密!”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萧翊,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凌晨让这小子从老鸦渡跑了,几个弟兄还被箭矢所伤,这口气,他今日必须讨回来!
“韩捕头。”萧翊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官差,迈步走进院子。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没看见眼前的狼藉与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对着韩捕头微微拱了拱手,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不知沈家这位老伯,究竟犯了何罪,竟劳动韩捕头亲自带队,如此兴师动众?”
看到萧翊,韩捕头眼中的怒火瞬间暴涨,几乎要冲破胸膛。
但他强压着心头的戾气,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语气里满是嘲讽:“萧书吏来得正好!本捕头接到线报,潭垌乡沈家私藏违禁粮秣,且与山野俚人暗中勾结,图谋不轨!本官依法前来搜查,你这老仆不仅拒不配合,还敢阻挠公务,形迹可疑得很,自然要拿下带回衙门仔细讯问!”
“阻挠公务?”萧翊的目光缓缓扫过被按在地上,嘴角带血的陈伯,眼神微微一冷,语气却依旧平稳无波,“陈伯年近七旬,耳背眼花,许是未能听清各位差爷的来意,一时冲撞了,还望韩捕头海涵。至于私藏粮秣,勾结俚人……”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院内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角落,最终落回韩捕头身上,“不知韩捕头此刻,可搜到了所谓的证据?”
话音刚落,几个在屋里屋外翻找的官差便匆匆跑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慌乱与尴尬。
为首的一个官差对着韩捕头拱手禀报:“捕头,屋内,后院,作坊柴房都搜遍了,只有些日常存粮和杂物,还有些豆芽肉酱其他的东西,没见什么大批漕粮!”
“米缸和地窖呢?都仔细查了?”韩捕头厉声追问,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
“查了!米缸里只有不到一石陈米,地窖里也只是一些豆和长生果和一些些腌菜和红薯,都是他们自家吃的!”
“周围邻居家呢?有没有去问过?”
“问了问了!邻居们都说昨夜安安静静的,压根没见有车马运粮食进来!”
官差们的回报像一盆盆冷水,接连浇在韩捕头头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铁青渐渐变成了猪肝色。
凌晨老鸦渡失手,损兵折将不说,还在萧翊面前丢了脸,本想借着这封举报信来个突然袭击,人赃并获,一雪前耻,却没想竟扑了个空!
那五十石漕粮,分明该藏在沈家,怎么会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连半点踪迹都找不到?
“不可能!”韩捕头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萧翊的衣领,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萧翊!定是你提前得了风声,把粮食转移了!快说!你把粮秣藏到哪里去了?!”
萧翊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手,轻轻理了理被揪皱的衣领,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无辜:“韩捕头此言何意?萧某昨夜在卫所值夜,今早才从卫所出来,对此事一无所知。至于粮食……沈家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庄户人家,全家上下不过几口人,哪里来的大批粮秣?莫非是举报之人与沈家有什么私怨,故意诬告?”
他说着,转头看向一旁吓得浑身发抖的陈茂才,“立正伯,您是一村里正,最是清楚乡邻们的情况,您可曾听闻沈家近日有什么异常?或是与何人结了怨?”
陈茂才被萧翊一问,冷汗流得更凶了,后背的粗布衣衫都被浸湿了大半。
他看看面色铁青,怒火中烧的韩捕头,又看看神色平静却暗藏锋芒的萧翊,嘴唇嗫嚅了半天,才硬着头皮打圆场:“韩捕头,萧书吏,这……这想必真是误会,是天大的误会啊!沈家平日里安分守己,陈老汉更是出了名的老实人,绝不可能做那等违法乱纪的事……定是,定是有人看错了,或者……对,是流言!定是不知哪里来的流言蜚语!”
韩捕头看着空空如也的院落,又看看萧翊那副滴水不漏、气定神闲的模样,知道自己今日是彻底抓不到任何把柄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邪火无处发泄,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踢翻了脚边一个空箩筐。
“哐当”一声巨响,箩筐翻滚着撞在院墙上,碎片四溅,吓得女女“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几乎背过气去,小草也猛地将脸埋进惊蛰怀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哼!”韩捕头死死盯着萧翊,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的匕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萧书吏,好手段!今日算你走运!不过你给我记住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让我抓到半分证据,定叫你……还有这整个沈家,吃不了兜着走!”
他又狠狠瞪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陈伯,眼神里满是不甘与怨毒,随后对左右官差厉声喝道:“我们走!”
官差们一个个悻悻然地收起兵刃,跟着韩捕头撤出了院子。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如同退潮般消失在村口,只留下满院狼藉,以及弥漫在空气中尚未散去的恐惧与愤怒。
官兵一走,院内压抑到极致的气氛并未立刻消散。
小草“哇”的一声,挣脱惊蛰的手,扑到被惊蛰和翠柳小心翼翼扶起来的陈伯身上,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爷爷!爷爷你疼不疼?那些坏人太坏了!”
陈伯缓缓抬起手,用粗糙的掌心轻轻抚摸着小草的头顶,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声音沙哑得厉害:“傻丫头,爷爷不疼……”
可话音未落,他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嘴角又溢出一丝血丝。
女女也还在惊蛰怀里抽噎着,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时不时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地看向陈伯。
小满娘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便要瘫倒在地,小满和随后赶回来的谷雨连忙一左一右扶住她。
“陈伯……”小满娘哽咽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陈茂才看着这一家老小惊魂未定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到小满和萧翊面前。
他的脸色凝重得吓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小满,萧公子,今日这事……唉!听叔一句劝,有些路,走不得啊!安安分分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小满的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身上又凉又难受,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
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气里带着后怕与委屈:“立正伯,您放心,我们真的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定是……定是有人眼红货栈的生意,故意捏造罪名陷害我们。今日多亏您帮着周旋,不然还不知道要遭什么罪呢。”
陈茂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背着手,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沈家院子。
院子里终于只剩下沈家的自家人和萧翊等人。
小满娘一把抓住小满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手背,声音颤抖着,带着浓浓的哭腔与恐惧:“满儿,你……你老实告诉阿娘,你们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在做那……那杀头的漕运买卖?”
她的眼睛里满是惶惑与担忧,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惊蛰也抱着女女,担忧地看向小满和萧翊,眼神里满是询问。
翠柳和柳枝缩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两人。
谷雨扶着陈伯在门槛上坐下,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淤青和嘴角的伤口,眉头紧锁,脸色难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脸色苍白的小满和神色沉静的萧翊身上,带着疑惑,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小满张了张嘴,看着阿娘惊惶失措的脸,看着大姐眼中的担忧,看着孩子们泪痕未干的小脸,再看看陈伯沉默却带着探究的目光,那句到了嘴边的“没有”,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该怎么说?说他们没有私藏漕粮?可今日这场横祸,分明就是因那五十石漕粮而起。
说他们没有勾结俚人?可萧翊与俚人的渊源,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任由谷雨擦拭伤口的陈伯,缓缓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小满,也没有看萧翊,浑浊的目光落在院子里被官差踩踏得狼藉不堪的泥地上,那里还留着官差马蹄的印子,深深浅浅,像刻在人心上的伤疤。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沉重,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好几岁:
“这世道……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难啊……”
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也没有追问小满和萧翊什么。
可这句饱含了无尽辛酸与无奈的话,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悲凉。
小满看着陈伯佝偻的背影,看着他脸上尚未消肿的淤青,看着家人们惊魂未定的脸庞,一股巨大的酸楚与决绝同时涌上心头。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惶惑与脆弱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她轻轻挣脱阿娘的手,弯腰捡起脚边一块被摔碎的陶罐碎片,然后走到院子中央,开始默默地收拾那些被官差翻乱的杂物。
她的动作很缓慢,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旧农具,破箩筐,掌心被碎片划破了也浑然不觉,每捡起一件东西,她的腰杆便挺直一分,仿佛在这无声的动作里,汲取着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萧翊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眼神深邃如古井。
他知道,经过今日这一遭,有些伪装必须继续,有些秘密必须死守,而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只能咬着牙,更小心、更坚定地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而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院墙之外,一道瘦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朝着院内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