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明火把在黑石峒议事厅的石梁上噼啪炸响,火星溅落在青石板上,转瞬即逝。
满厅的烟味混着男人们的汗气,裹着山雨欲来的沉郁,压得人胸口发紧。
峒主郎玛端坐主位,年近五旬的人依旧肩宽背厚,一身葛布短打裹着紧实的肌肉。
他脸上的皱纹像山岩的纹路,深且硬,唯有那双褐色眼眸与郎岩如出一辙的眼眸,此刻静得像潭深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左手边是郎刚长老为首的保守派,个个面色凝重。
右手边是几位支持郎岩的年轻头人,指尖都悄悄攥着衣角。
郎岩坐在父亲右下首,背脊挺得像柄未出鞘的刀,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脸上没半点多余神情。
“阿岩。”
郎玛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精准地压过了火把的噼啪声,“白水峒递了话,娜珠公主下月八是好日子,会跟着她阿爹来峒里‘做客’。”
他顿了顿,目光像鹰隼似的锁在儿子脸上,“你该知道这‘做客’是什么意思。”
厅里瞬间静了,连呼吸声都轻了半截。
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郎岩身上,有期待,有催促,也有几分试探。
郎岩缓缓抬眼,迎上父亲的视线,声音沉得像磨过石的刀:“阿爸,我记得。但上次我就说过,和白水峒联姻不是上策。我们跟沈家的合作才刚顺溜,新试种的占城稻眼看要抽穗,还有那些改良的织布机……”
“够了!”郎刚长老猛地一拍身侧的石墩,沉闷的响声震得桌上的陶碗都颤了颤。
老头须发倒竖,额角青筋跳得厉害,“又是沈家!那个汉人女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黑石峒几百口人的命都不管了?!”
他霍然起身,粗粝的手掌扫过面前的空气,像是要打散什么看不见的阻碍:“诸位头人都想想!如今是什么世道?北边长安的皇帝跑了,新帝刚坐上龙椅,到处都是兵荒马乱!咱们岭南看着稳,可清水峒的狼崽子,仗着跟庆丰堂勾上了,最近在咱们猎场边晃得越来越勤!没有硬靠山,等清水峒和庆丰堂联手,咱们黑石峒迟早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阿爸说得对!”下首的郎坤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急,“大哥,你不能总盯着汉人的生意!白水峒有三百青壮,弓箭能排满半座山,跟他们联姻,清水峒再横,也得掂量掂量!这才是实打实的安稳!”
“就是!少峒主!”另一个中年头人也高声附和,“沈家能给什么?几颗不知能不能收的种子?几串银钱?银钱能挡得住清水峒的刀吗?能顶得住官府的差役吗?”
“阿叔这话不对!”支持郎岩的年轻头人岩青终于忍不住,猛地站起来,“跟沈家合作,是让族人能顿顿吃上米饭,是让寨里的娃能有布做衣裳。这是长远的活路!难道咱们黑石峒的男儿,只能靠嫁女儿,娶媳妇换安稳?这才是怯懦!”
“你说谁怯懦?!”岩豹“腾”地站起身,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眼里冒着火,“当年你爹跟清水峒拼命的时候,你还在娘怀里吃奶!轮得到你说这话?”
“我……”
“够了!”郎玛一声低喝,像闷雷滚过议事厅,所有吵嚷瞬间掐断。
他目光扫过全场,石桌上的陶碗还在微微颤动。
“阿岩,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婚事,是全峒人的生计。跟白水峒联姻,必须成。下月八,娜珠公主来,这门亲,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郎岩猛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在火光里投下大片阴影,几乎罩住了身前的石桌。
他双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骨节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烧着压抑的火,还有藏不住的疼。
“阿爸!”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您要用我的一辈子,换一个没底的盟约?白水峒的野心比清水峒还大,跟他们联姻,是与虎谋皮!您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得到!”郎玛也霍然起身,父子俩隔着一张石桌对峙,气势半点不输,“但我更看得到,没有外援,咱们黑石峒撑不过下一个旱季!清水峒和庆丰堂早联手了。你们知道庆丰堂背后是谁吗?是容州经略使冯大人的妻弟!”
这话像冷水泼进滚油里,厅内瞬间死寂。
连岩刚长老都愣了愣,手不自觉地松了石墩。
经略使!那是岭南道真正握着重权的官!
要粮要兵,要征徭役要加赋税,全凭他一句话。
难怪庆丰堂能垄断西江的运输,能调动劝农使找沈家的麻烦,原来有这么硬的靠山。
郎玛盯着儿子,每个字都像砸在石地上:“冯大人只要稍微偏着清水峒,在税赋上多要三成,在军需采买上卡咱们一次,再睁只眼闭只眼让清水峒抢咱们的粮田,咱们黑石峒用不了半年就会垮!到时候别说你的新作物,族人能不能吃上粥都是问题!阿岩,你是少峒主,你肩上扛的不是你自己的喜好,是全峒人的命!”
郎岩像被重锤砸中,踉跄着后退半步,脚后跟磕在石凳上,发出沉闷的响。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泛了白。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北方战乱开始后,朝廷管不了地方,那些手握实权的官员,就是一方的“土皇帝”。
要捏死一个俚人峒寨,太容易了。
给你安个“通匪”的罪名,派一队兵来就能踏平。
在徭役里多派些活,能把寨里的青壮累死。
甚至只是延迟发放赈灾粮,就能让整个峒寨饿殍遍地。
他忽然想起小满,想起她在沈家货栈里对账的样子,指尖划过账本时眼神清亮。
想起她跟农户说占城稻种时,语气里满是笃定。
想起两人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愫,那些以为能慢慢铺陈的未来,难道都要被这冰冷的现实碾碎?
“阿爸……”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发颤,“就……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郎玛看着儿子眼里的脆弱,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像琉璃般易碎的神色,硬邦邦的心肠似乎被蛰了一下,微微发疼。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转过身,不再看郎岩,声音里满是疲惫,却依旧决绝:“办法?这就是唯一的办法。跟白水峒联姻,借他们的力扛住清水峒,让冯大人不敢轻易动咱们。除此之外,没别的路。”
他挥了挥手,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散了吧。阿岩,你……好自为之。”
族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再说话,一个个默默起身。
郎刚长老经过郎岩身边时,重重哼了一声,脚步踩得青石板咚咚响。
郎坤看了他一眼,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意味,快步跟了上去。
岩青停下脚步,担忧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最终也只能叹口气,转身离开。
议事厅渐渐空了,只剩下郎岩一个人。
松明火把燃得差不多了,火光越来越暗,把他挺拔的身影一点点吞进浓重的阴影里。
他缓缓抬起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困在深谷里的兽,连嘶吼都不敢放声。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
在权柄和武力面前,个人的情感太渺小了,像风中的烛火,一吹就灭。
他是黑石峒的少峒主,他不能任性,不能自私。
可……小满。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扎在他心上,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而此刻,小满对此一无所知。
她又起来坐在煤油灯旁,手里捏着毛笔,正核对明日要送码头的药材清单。
灯芯偶尔爆个火星,她抬手拨了拨,眼神专注得像要把所有思绪都扎进账本里,只有这样,那颗空落落的心,才不会被莫名的不安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