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仙林县,一处幽深僻静的街巷。
紫修指尖拂过缗紫若肩头,等缗紫若再睁眼,附耳言道:“欢迎神女,降临人间。”
没想到,瞬移闪现而来的缗紫若,睁眼的刹那,映出第一个人竟是——攥着莲花酥的女童,糖渣黏在翘起的丫髻上,像未化的春雪。
小女娃怔了一下,紧紧地捏紧手中的糖糕。眨着萌萌的大眼睛、长睫毛,然后,她又抬起可爱的小脸望着天空,用另一只手指了指。
“神仙!”
看他们俩也一动不动的,她就一字一顿地道:“哦,仙林县真的有神仙哦。你们是从天上来的,我要去告诉阿娘。”
缗紫若蹲身时素纱铺展如月华,皓腕翻转间,掌心忽现三粒流动星云的糖果。“小乖乖,哥哥姐姐不是从天上来的,只要你保密,就给你糖果吃。”
“糖?你什么时候拿的糖果?”站在一旁的紫修惊诧地看着缗紫若。
“就……刚才,……什么都没来得及拿,就顺手从桌案上抓了一把糖。”缗紫若支支吾吾地答他道。
“全都给我,我就保密。”萌哒哒的小女娃乖巧地看着他们,一把抓过来糖果往怀里揣。“你们额头没有金印——是假神仙!”
缗紫若又掏出一把糖果,只见那小女娃开心地抓过来,还没等缗紫若起身,她就已经转身跑去。
一溜烟儿,他们只听得那奶呼呼地声音回荡在幽静的街巷里:“阿娘,我见到从天上来的神仙姐姐啦。”
“你——全都给啦?”紫修看着两手空空的缗紫若,问道。
“啊,全都给啦!”缗紫若心里正嘀咕着,怎么人间的小孩儿说话不算话啊,张嘴就是谎话,看来这人间不及缗国故里。
“先离开这里吧。”
说话间,紫修已拉着缗紫若的手,化如一道紫光划过街巷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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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长街飘着炊烟与马粪的浊气。路人窥见缗紫若白衣紫裳的异域装扮,纷纷掩鼻绕行。卖炭翁的独轮车撞上菜摊时,烂菜叶溅上她裙角,瞬间被暗绣的驱尘咒焚成青烟。
紫修看得出缗紫若一副心事的模样,亲切地言道:“还在想生辰礼之事?族长和长老们是为了你的未来而着想——赐你人间行走,是为炼心。”紫修弹指拂去她鬓边灰渍,指风过处,三个尾随的混混突然互殴起来,“见饿殍易,见人心难。”
缗紫若仍有不悦,踢飞脚边碎石,嘟囔道:“唉,紫修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啊,你是知道的啊,我是有多么地期待、全心全意地期待着十六岁生辰礼,结果竟然是美其名曰的人间历练……啊——”
石子撞上酒旗金铃,铃声荡开处,忽见人群如潮水涌向城东!
一队人马喧嚣而过,看热闹的人潮越来越多,竟也将他们俩裹挟其中,带着他们一路来到一间小院门前。
“让让!别挡着我看皇子!”鹅黄衫女子将啃剩的桃核砸向人群。核尖掠过紫修袖口时,他屈指轻弹——桃核突转弯砸中某富贾后脑,人群霎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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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顶华丽的马车停在小院门前。
“玄鳞卫开道!”
暴喝声中,谢墨寒的云水蓝袍拂过满地狼藉。腰间翡翠剑穗扫过青铜司南的指针,毒蛇般的青雾倏地缩回门缝——正是巫谢族侦测毒瘴的“灵蛇引”!
在他身后的两位侍卫也是不相上下的英俊郎君,——果真是轩辕思衡和隐昔。
初来乍到的缗紫若和紫修哪里认得他们,也由不得听到围观者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前几天就传言,有皇子从神都来的。估计这一波差不多就是啦。”
“之前来的那几拨儿,可没这么俊美华服的郎君啊。估计这才真的是神都里的皇子啊。”
“管他什么是不是皇子,反正都是短命鬼!”
“哎呦,你是在作死嘛,小心被官府听到啦。抓了去,反正最近到处都有人口失踪……”
“又有人来送钱啦!”
“那还用说?这次肯定不少!看来这位巫神,到底是有些本事啊。”
“你还不知道啊,这位可是巫神族后人,据说他仅凭半本神书,就能勘破天机。”
“半本神书,就那么厉害啊!”
“对啊,巫神族的后人!那是不是比当今的谢国师、巫谢家族还要厉害啊?”
“谁说不是呢?但现在神都没有动静,是不是说,这是假的啊?”
……
这么一间小院愣是被围得铁桶般密实,众说纷纭,人声鼎沸。忽的一下,不知从何处响起一片呼喊声:
“巫神!巫神!巫神……”
随着谢墨寒下了马车,走进那小院,在人群中更是骚动不已,随着呼声躁动,围观者们也都不明就里地跟着一起喊。
这么一喊,原本想瞬移闪现的紫修,刚想拉走缗紫若,但在听到“巫神”两字之后,反而决定留下来一看究竟。两人相视无言,却心中暗想:难不成还有巫神族人遗落在轩辕帝国吗?或者说,此人就是他们要寻找的那人吗?
为了解惑,两人混杂在拥挤的人群中,但他们的容貌和穿着在人群中更显得突兀。于是,紫修拉着缗紫若到街巷不起眼的角落里,静心沉气,双目紧闭。不消片刻,紫修听得院中屋内的谈话,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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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列在院中两侧,紧接着侍卫们紧闭院门。这一阵仗,让院外的围观百姓们更是心生好奇,有趴墙头的、有爬上树的、有登梯的……挤满了整个院墙外。
待到走在最前面的谢墨寒止步,示意隐昔敲门而入。
正当隐昔上前一步,抬手要落时,紧闭的屋门里,传来低沉的话音。
“足音跫然,看来是贵客踏煞而来。”
吱嘎一响,屋门从里开了,走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手里拿着大托盘,空空然地站在门口,随后屋门又再次紧闭。
“仙师有言,贵客止步于此,作问即可。”一本正经的小道童,面无表情地伸出大托盘。
心领神会的谢墨寒一招手,后面的侍从拿出一盒金子。
“纳福十金。”只听得那小道童高声喊道。显然是喊给里面的仙师听的。
“贵客自神都而来,所求可是轩辕四十劫?”紧闭的屋门里,又是一阵低沉的话音。
谢墨寒并未马上回答,而是与身旁的轩辕思衡和隐昔对望之后,慢条斯理地言道:“吾为天下百姓求问,吾为盛世平安求问,吾愿再出十两金,求问仙师破解之法。”
一摆手,又有侍卫拿出一盒十金,哗啦啦地倒在小道童的大托盘里。
“唯有轩辕家族奉上巫神权杖,迎娶神女,方能解除此诅咒。”
“哦?那敢问仙师,巫神权杖何处?神女何处?”谢墨寒更是一本正经地问道。
而身后的隐昔看着他,憋着笑,憋得满脸通红。心中暗想:原来这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经此一番对话,围观百姓们都缄口不言,院里院外只有呼啸的风声、只有无数双满是期待的眼睛……这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如果诅咒之说一语成谶,那么再起战火就只是早晚之事。最终,苦的还是他们这些老百姓。
过了好一会,始终没有回应。
“吾为天下百姓求问,吾为盛世平安求问,吾愿再出十金,那敢问仙师,巫神权杖何处?神女何处?”谢墨寒更是提高了音量喊道。然后他又一摆手,那侍卫又又拿出一盒十金,又是哗啦啦地倒在小道童的大托盘里。
“告诉贾仙师——”谢墨寒剑穗玉铃轻振,铃舌突刺出道童眼球!
“再弄玄虚,本官拆了这聚阴宅!”
须臾,紧闭的屋门开了,从烟雾弥漫中出现了另一个小道童,看上去更小一些,只见他啪嗒啪嗒地跑将出来。
“喏,给你。”奶声奶气的小道童仰着头,大声叫道。踮着脚、将一张黄纸和一堆鬼画符,费力地塞进谢墨寒的袖子里。说完,一勾手指,跟拿着大托盘的小道童一起进了屋,又再次将屋门紧闭。
屋里更是寂静无人一般,院里也更是静寂一片,院外更是鸦雀无声。
荆州风起,鹰隼在空中盘旋,发出阵阵毛骨悚然的嘶鸣。
谢墨寒不慌不忙地将那一张黄纸和一堆鬼画符从衣袖中拿了出来,看也没看的,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然后与轩辕思衡对视了一会,扬声道:“走吧。”
随着一行人马的离去,人潮也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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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
回到马车里,谢墨寒和轩辕思衡打开黄纸,异口同声地念出上面的两个字。
“巫神权杖在幽州?此人如何得知?”谢墨寒一脸惊愕。转而,他更是焦急地问道。“事关重大。我们现在就抓他回去?”
轩辕思衡深思熟虑地答道:“此事我想了好久,若只是这么一个装神弄鬼、不敢露面之人,又怎么敢如此造谣轩辕帝王家族呢?其背后,必是另有高人、另有目的。我更怕此事牵扯更多……若是此时抓他,我们这么几十人是无法直面对抗的。”
“这般想来,今晚幕后之人必将现身与他交涉。”谢墨寒紧皱眉头地道。
紧接着,轩辕思衡在车窗边吩咐道。“隐昔,派人盯紧那个仙师。勿要打草惊蛇。”
“是。”隐昔立即调头,点了十个侍卫,一番吩咐,折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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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的马车碾过西街的青石板上,帘隙漏进一缕夕光。
轩辕思衡摩挲着那张黄纸,谢墨寒摆弄着腰间青铜司南,轻声嗡鸣。
站在街市上的缗紫若和紫修,与那一顶华丽的马车正擦肩而过。风过帘卷的瞬息——
缗紫若的雪纱披帛忽被春风掀起,黛紫暗绣的衣纹扫过车窗。她抬眸刹那,夕光正镀亮轩辕思衡低垂的侧脸,在他颈侧投下孤影,如寒潭鹤唳的伤翅。
“咦?”清风带着她发髻间的紫桂花瓣,竟贴上车窗鲛绡纱帘。
帘幕垂落。
花瓣飘入轩辕思衡掌心时,他忽觉心口微烫。抬眼只见街角白影翩跹,少女的紫纱披帛没入人潮。
“殿下?”隐昔勒马回望。
轩辕思衡攥紧花瓣摇头,却不知车外——
“方才那马车里的人……”缗紫若猛然回眸,望着远去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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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她拽住紫修袖角,呶了呶嘴道:“看来,长老们说的那半页地图,就是在这里啦。”
“忽然……”紫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有一件事儿,不知要不要紧。”
“何事啊?”缗紫若若无其事地随口一问。
“呃,”紫修又淡然地一答。“初入人间,我没带钱!”
“钱?用钱作甚?”缗紫若仍然盯着那热腾腾的包子铺。
包子香风卷着市井喧哗扑来。
缗紫若腹中忽传清越凤鸣。她捂着小腹跺脚:“都怪你!在缗国非说什么‘神仙要辟谷显圣’,害我临行前没沾荤腥!”
紫修广袖翻飞罩住她腹部,袖里乾坤传出闷响:“嘘!您这凤凰饥鸣功,是想招全城卫兵来瞻仰神迹?”
“买包子么?”卖炭翁颤巍巍捧来荷叶,三个包子蒸腾热气,面皮竟透出蟹膏流金的色泽!
“只有这么多……”紫修将袖中摸出在人群中趁乱捡到的三个铜钱。
“就来这三个!”缗紫若紫纱卷住一只净包,咬得汁水淋漓。
紫修无奈拍她背脊,掌心星纹骤亮:“慢些!您这吃相要让族长看见……”
“看见又如何?”她突然噎出泪花,“他骗我人间历练是游山玩水,结果连包子钱都要靠你捡钱……”
“嘘——小点声!”紫修将缗紫若拉远,指着那贾仙师的小院。“现在人多眼杂,夜里再来,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多俗气。”盯着包子铺蒸笼袅袅白气,缗紫若接口高吟:“取不义之财,行天道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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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最后一线光掠过车辙痕……
暮色彻底吞没城池时,两人身影没入窄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