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宫。九枝缠金灯将夜宴残羹照得森然。
“已申时三刻,帝后娘娘,您还是多少用些晚膳吧……”
沅来尚宫实在不忍心,芷和帝后如此动怒伤身。
“撤了吧,本宫喉间堵得慌,哪咽得下玉粒金莼。”芷和帝后指尖揉捏着太阳穴,未卸的九翟冠上,金凤衔珠垂饰颤如风中残叶。
“本宫前世定是劈了佛前灯芯!造下了什么孽啊?!”芷和帝后扯断一串东珠璎珞,“沅来,本宫的命真苦啊。生了这样的两个皇子,又养出缕青烟!”玉珠蹦跳着滚过绒毯,恰似她崩裂的慈母心肠。
殿门吱呀轻启。
月光如银绡漫过金砖地,少年广袖携着一缕菡萏清气拂动重幔。轩辕熙鸿跪拜时素纱禅衣铺展如莲,玉簪束起的墨发间垂落两缕银丝绦——那是前岁漫州民妇跪献的仙人发。
天下第一美男子在此,他抬眼轻笑,眸中星河,悦声如铃:叩问母后凤体金安。
殿外倏起莺啼:
“民间封号天下第一美男子呢!”
“六殿下袖口沾着雅集宴的桃露呢!”
“方才过御河时,锦鲤都跃水瞧他……”
……
沅来尚宫摔门截断私语,呵斥道:“你们这些不知羞臊的小妮子,还不赶快奉茶。”
转身却见轩辕熙鸿已斜倚紫檀榻。玉骨折扇轻摇间,殿内龙涎浊气竟化出青竹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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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起子愚民浑叫的诨号!”芷和帝后的指尖刮过案上的茶盏,瞥了一眼轩辕熙鸿俊美的容颜,火气消散大半。“倒惹得你帝父今晨差点砸破本宫的头颅!”
冰蚕扇面定格在《江南烟雨图》上:“母后召儿臣,就为堵悠悠众口?”
“罢了,”芷和帝后听着他那一副风轻云淡的腔调,也撒不出火。“你和思衡自幼交好,本宫要你多亲近些思衡,近来也多走动些,他毕竟是大病初愈。他此番遇刺……”
“他又遇刺?”合拢折扇猝响,轩辕熙鸿俯身欺近,“七弟弑兄未遂的糟心事,何苦扰了我的逍遥清闲?”
青玉茶盏在帝后掌心颤抖龟裂:“你……胡说什么!”
“儿臣不过提醒,”他忽以扇骨敲击茶案铮然有声,“坊间传闻,朝堂纷争立储之事。谁人不知,五哥是帝父心尖尖上的好皇子,定是储君。也只有七弟……定是又动了——他那不该动的蠢脑袋。”
沅来尚宫奉上的参汤氤氲白雾里,芷和帝后颤抖的指尖点着他,她最是看不惯轩辕熙鸿那一副旁观看热闹的神情:“轩辕熙鸿!赫儿可是你的亲弟弟啊!若赫儿得继大统……”
“所以呢?”轩辕熙鸿将冰蚕扇地合拢,截断她最后希冀:“母后不如盼儿臣暴毙。”轩辕熙鸿展臂任月光镀亮银丝绦。
殿门开阖带起穿堂风。
“儿臣赶去逍遥雅集游园会,一年一度,不容错过。竹叶杯中,吟风弄月,远离那是非朝堂,拂去万丈红尘。难得,难得。儿臣先行告退。”
轩辕熙鸿踏碎月光离去时,余音钉入梁柱:“奉劝母后——”
“有这般功夫光景,不妨多劝劝七弟,收起尾巴,多加谨慎才是。毕竟,刀尖蜜饯咽多了,当心剖出满腹碎瓷。”
一眨眼的功夫,轩辕熙鸿走出了凤栖宫的内殿。
甚至还能听得见——芷和帝后跺着脚踏吱吱响,对着沅来尚宫道:“哎呦,真是气死本宫啦。我怎么生出他这样浪荡子?沅来,你说说看,他到底是像谁啊。”
轩辕熙鸿闻言,嘴角一撇,扬然而去。心中暗忖:“你们把我生出来,又有谁问过我的意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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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而去的轩辕熙鸿,正遇上迎面——他的亲弟弟,轩辕鸣赫。
二人擦肩而过,若无视,如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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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来尚宫扶起瘫软的芷和帝后,忽见轩辕鸣赫玄衣墨氅卷着血腥冲入,金冠斜扣在汗湿的鬓角,腰佩八宝刀鞘沾满污泥。
“那张臭脸——来作甚!”他踹翻青玉荷叶缸,锦鲤在碎瓷间翻跳,“母后,老六可是在老五面前嚼舌根?”
一听到轩辕鸣赫的声音,芷和帝后扭过头去,愈发觉得头痛欲裂,尤其是轩辕鸣赫那殷勤堆笑,更是让她闭眼无奈。“孽障!”她扬手却只拂落自己金凤冠。
“死了个贱民何须聒噪!”轩辕鸣赫抓住芷和帝后手腕,“要么明日再杀两个替罪羊便是!”
芷和帝后看着扭曲的鱼鳃,钳住儿子下巴:“再沾一滴血——本宫便亲手送你进诏狱!”
轩辕鸣赫瞳仁里那点疯焰倏灭,化作摇尾乞怜的幼犬:“儿臣知错……”他又将脸埋进芷和帝后衣襟。
帝后枯槁的手抚过儿子撒娇耍横的脊背,喉间涌着血泡般的呜咽。“此事到此为止,你莫要同旁人提及,更不要再去寻什么三虎四猫的啦。还有啊,你不要再跟那些狐朋狗友瞎胡闹,安生些吧,我的儿啊。”
“母后,儿臣是最听您的话啦。”轩辕鸣赫一抹脸,挣开怀抱。
“嗯,听话就好!可别再让本宫跟着担惊受怕啦……”芷和帝后再伸手,却抓不住轩辕鸣赫的手。“你这是要去哪儿?”
“赵尚书之子还在斗兽场等我下注!”轩辕鸣赫起身便要离去。
“立储在即,你莫再结交权臣之子!反而生了父子嫌隙……”芷和帝后抓住他袖口,“当心……”
“他们父亲可掌着神都京畿兵马!”他甩开芷和帝后纵入夜色,金蟒云靴踏碎阶前春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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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滴尽三更时,一殿冷冷清清,唯有沅来尚宫陪着芷和帝后。
月光照亮妆台铜镜,映出她苍白的唇,洒在她的指尖,看起来更加苍白,甚至有些透明。
“本宫快透不过气啦!”
“要么,奴陪帝后娘娘,到院中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