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梆子的余韵还在巷尾回荡,国师府的青铜门环又发出喑哑的磨牙声。
老管家拨开门缝时,苍老的眼皮掀起半分:“露重,聋先生当心脚下。”
聋算抖落黑袍上凝的露水,妙心阁的金帖擦过门缝,“阶上青砖‘巫’字都叫露水浸透了。”指尖抵住欲阖的门板,“怎么,你家老国师昨夜又醉在星台了?”跨过门槛,在老管家耳畔问道。
露珠地砸在青砖字的心口处,晕开深暗的湿痕。老管家干枯的手指在接过金帖时微微颤动,蜡封上妙心阁的火漆印蹭过他掌纹的裂口。
“小郎君……辰时方歇下。”老管家喉结滚动,佝偻的脊背骤然绷直:“聋先生,先暖盏茶驱寒,稍候片刻,小郎君,即刻就到!”
茶就不必了。说两句话就走!聋算忽俯身逼近老人耳廓。
转身引路到正堂时,袖口滑落的金铃线头与妙心阁的机关楼里一模一样,——昨夜妙心阁传讯数恰是三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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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霜气森森。谢墨寒背门而立,供案七星剑嗡嗡震颤,剑柄缠的褪色五色绳,随之晃动。
他的眼角血丝如蛛网蔓延:“卯时扰人清梦,聋掌柜带的是刀山帖,还是火海令?”
“荆山掘出神女碑的谣言,”聋算凑到他身边,并肩而立。“我是来给小郎君和五殿下,送条生路。”
谢墨寒霍然转身:“朝堂刚驳回秋祭提案,你——”
“提案若成,截杀必至!有人要借秋祭血洗皇陵!五殿下此时离开神都,反倒保命!——小国师当在此时机说服五殿下出宫避险!既可让他避储君之争的锋芒,又可让他更靠近轩辕帝族的诅咒真相。”
供剑锵然出鞘!
“什么诅咒的真相?!千年王朝何惧神鬼?倒是妙心阁……想改行当钦天监?”
“诅咒是真是假,巫谢族最清楚不过,无需我多言。既然有谣言破解之法,难道轩辕帝王不会感兴趣吗?若是此时,由您主动提出请命,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啊。”
剑尖抵住聋算喉结时,灯台映出二人交叠的影。
此计若成,小国师便能名正言顺……‘代父’袭位,得偿所愿。聋算嘴角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
谢墨寒脸色顿时大变,剑尖微颤,灯影在脸上割出明暗界限:“千年来,巫谢族靠着轩辕帝族赏饭吃,足矣。巫谢家的饭碗!还轮不到妙心阁添米!”
窗外猝然传来酒坛瓷器迸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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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尖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谢墨寒忽然卸力:“非拖五殿下入局?”
聋算袖中赤金密信拍上剑脊:“留他独饮鹤顶红?”信纸遇剑气显形——竟是禁军秋祭调令!当朝玉玺印如血窟窿烙在“剿匪”二字上。
“此生路……”聋算两指捻住燃烧的纸角,“够不够换十几年手足情?”信纸顷刻化灰飘散。
谢墨寒攥住几片残灰,炽热灼进掌纹:“管家!”血色从指缝渗出,混着灰烬滴落,“开地窖取百斤雪梨膏——毕竟造谣费嗓!”
“小国师也需润喉。”翡翠药瓶划过半空:“此行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五色绳应声崩断!红绳碎断如垂死小蛇委顿在地。聋算玄袍扫过门槛时,夜枭啼声撕裂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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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树枯枝割破晨雾。
“酒呢?给我拿酒!管家——”谢书安瘫在破碎酒瓮间,撕扯衣襟,头发披散,枯手揪住管家的衣襟:“那人是谁啊!是来送酒的吗?酒呢?……酒呢?……”
“父亲!”谢墨寒攥住他扬起的酒坛。琥珀酒液泼上树根。
“墨寒啊,……爹不想动那碗毒药……”浑浊泪滚进衣领,“是她逼我的,还说那是甜汤……”
“父亲!先回屋!”谢墨寒一个踉跄,差点被这老醉汉拽倒,手指被石榴树枝割破了几道血痕。
“原来是我的儿啊,快,快去给阿爹拿酒!好不好,你最乖。”那醉汉不起,反而躺在早春湿漉漉的草地上。“这里好舒服啊,这里好舒服啊……”
闻声赶来的老管家带着四个家丁,急忙抬起这醉汉,往后堂的居所走去。老管家愁容不展,边走边摇头地道:“谢国师,酒都送到房里啦,送到房里啦……”
身后的谢墨寒,一动不动地立在那棵树下,仰望着树冠。春天明明已至,为什么这棵石榴树还没有发芽,还是如此光秃秃的,没有了生机。是啊,除了世袭巫谢国师的空名头,除了他的畏首畏尾和醉生梦死,父亲谢书安竟活得如此一无是处。无论从哪种角度和立场,他谢墨寒是恨阿爹谢书安,也更是可怜阿爹谢书安。
剧痛刺醒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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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谢书安踹门闯入,拎着的青玉壶滴落琥珀色膏体。“阿棠,尝尝御赐的枇杷膏……”
他撬开妻子奄奄一息的唇灌入浓浆时,三岁的谢墨寒攥着娘亲的手指,躺在她的怀里,安然熟睡。
窗外,芷和帝后悄声问道:“书安,枇杷润肺,可喂妥了?”
等三岁的谢墨寒哭醒时,才发现娘亲的怀冷了,娘亲被封在大木盒里,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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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儿闻雷惊悸,劳书安看顾。”
芷和帝后拉着轩辕熙鸿的手,走到谢书安和五岁的谢墨寒的面前。
“或许六殿下换个居住环境,便好了!这种雷雨梦魇之症,臣定竭力治好!”
“那……日后本宫也只好到国师府叨扰了!”
……
“小儿墨寒,能入宫给五殿下做伴读,是他的造化。劳烦帝后娘娘多多调教。”
五岁的谢墨寒仰着头,望着谢书安抱着轩辕熙鸿走出了宫门,而他却站在原地,等着父亲能回头再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快点走!”沅来尚宫拽着谢墨寒的衣袖,他一路回望,终是没等来父亲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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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谢书安将谢墨寒送入宫中伴读,他总是遇见阿爹和芷和帝后私下见面频繁。每次遇见芷和帝后,她都会给他带宫里好吃的点心和糖果。再后来,他发现,每次芷和帝后和阿爹分开后,阿爹越来越酗酒,日日都是不省人事。家里日日都有酒家上门取酒资。
他开始不喜欢芷和帝后,也不喜欢她带来的轩辕熙鸿。因为每次轩辕熙鸿都在他家里,阿爹更疼爱轩辕熙鸿。
有一次,他们俩人同时摔倒,轩辕熙鸿只是摔破了膝盖,阿爹紧张地带他上药。若不是老管家带谢墨寒看郎中,恐怕如今的谢墨寒就是跛腿的谢墨寒啦。
他哭着跑回来,对着谢书安大吼:“到底谁是你的亲儿子?我不要做你的儿子啦,你让熙鸿哥哥做你的儿子吧!”谢书安直接一大巴掌打来,他懵了,转过神,谢书安抱着轩辕熙鸿回屋吃茶果了。
自那时起,他不喜欢同轩辕熙鸿玩耍,他总认为,六殿下抢走了他全部的父爱。甚至,很多次问老管家:熙鸿哥哥才是阿爹的亲儿子,我是不是阿爹捡回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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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郎君,放心吧。老爷睡着了。”老管家安顿好谢书安,小跑而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爱怜。
从悲惨童年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谢墨寒习惯性地应道:“有劳了。”
回到房中,他拿出腰间的纸条,认真地默读了三四遍后,又道:
“备车。”谢墨寒扯断腰间巫铃,“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