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只知,孤会来?”
轩辕思衡一脸疑惑地问道,眼中满是不解。老者的话太过玄妙,让他摸不着头脑。
“老丈何以如此肯定?”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追问道。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铜壶,给轩辕思衡的碗里添了些热羊汤,乳白色的汤汁在碗里轻轻晃动,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慢悠悠地说道:“殿下莫急,有些事,时机未到,说了也无益。倒是这位谢家少主,老奴得先行拜见。”
说罢,老者转过头,慈祥而睿智的目光投向正倚坐石墩的谢墨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将他的来历看得一清二楚。他随即唤来男童,声音沉稳有力:“孙儿啊,见过谢家少主。”
“守陵人世代践行盟约,守陵人拜见谢家少主!”
老者和男童立刻起身上前一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兽皮袄,然后恭敬地跪拜行礼,动作一丝不苟。男童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眼神中满是虔诚与敬畏。
“谢家少主既至,该验验血契了。”
老者微微抬眸,眼眶溢出几滴浑浊的老泪。
谢墨寒诧异地陡然绷直脊背,像是被一道惊雷击中,他慌忙站起身,扶住男童,脸上写满了惊讶:“老丈,小弟弟,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他转头看向老者,眉头紧锁:“老丈,什么盟约?您怎知我是谢家之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自忖从未踏足过这片荒原,更不认识这些自称守陵人。他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恭敬行礼。
老者没有立即回应他的疑问,而是突然攥住谢墨寒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谢墨寒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被老者牵引着,将手按向身后岩壁上斑驳的“谢无霜”刻痕。
谢墨寒尚未结痂的伤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渗出的血气顺着岩缝缓缓渗入,像是找到了归宿,一点点钻进千年前的誓言沟壑。
“啊!”
谢墨寒只觉得掌心一阵灼痛,仿佛有烈火在燃烧,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老者牢牢按住。就在这时,整面岩壁骤然泛起蛛网般的血光,红光越来越亮,将整个石屋照得如同白昼。历代轩辕帝王与巫谢国师的题字,在血光中次第燃亮,字迹苍劲有力。那景象之壮观,真是比太庙里的牌位聚得还齐。
“守陵人乃巫谢家仆。”
老者缓缓松开手,伸出枯瘦的手指抚过斑驳刻痕,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敬畏。
“千年前,巫谢先祖谢无霜,以半魂立誓为契,命我等世代镇守幽陵法阵,直至……”他浑浊瞳孔突然扫过缗紫若和紫修,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绪,“直至等来——轩辕家族紫萱徽记的现世。”
随后,他的枯手轻轻抬起,无声地指着“谢无霜”刻痕旁,一行模糊的小字,那字迹历经千年风霜,却依然能辨认清楚:“紫萱徽记,破咒之时。“
紫修正在喂隐昔喝羊汤,听到“紫萱徽记”四个字,手微微一顿,汤匙里的羊汤溅出几滴,在碗沿荡出一圈圈涟漪。涟漪中,清晰地倒映出缗紫若骤然苍白的脸,她的嘴唇紧抿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强行忍住。
她屏住呼吸,认真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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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萱徽记——破咒之时——”
谢墨寒和轩辕思衡的齿间反复碾着这八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坚硬的寒冰,冰冷的触感顺着喉咙蔓延到心底。他们无意识地裹紧了身上染血的狐裘,仿佛这样就能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寒意。
两人不自觉地按住胸口,踉跄着后退半步,眼中满是震惊与迷茫。
“破咒之时……”
轩辕思衡喃喃自语,这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尘封的某个角落,却又让他更加困惑。
“少主,您既然能带着轩辕子孙,和幽陵地诀图至此,那么待你们从轩辕幽陵归来,便自会知晓一切。”
老者俯身捡拾地上的柴火碎片,他的脊背弓得像一株被积雪压弯的雪松,枯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一边慢慢地褪去男童的皮袄,一边继续说道:“有些秘密,必须要你们亲自去探寻,旁人是说不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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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手中的幽陵地诀图,怎么没有那片紫杉古林……”
谢墨寒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他急忙从怀中取出羊皮卷。就在羊皮卷接触到他手指的瞬间,上面沾染着的他的血渍突然腾起缕缕青烟,那青烟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怎会……”他紧紧攥住幽陵地诀图,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手中的羊皮卷在他掌心寸寸龟裂,像是随时都会碎成粉末。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和无助:“这地诀图是家父亲自交予我的,如今变成这样,我该如何跟家父交代!”
他吃了一惊,急缩回手,却见羊皮卷上的墨迹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形成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原本标注紫杉林的方位,此刻竟浮现出与男童后背的图腾纹身分毫不差的图案。
“少主莫急!”
老者见状,连忙出声安抚,枯指点男童后背的图腾纹身。
“谢家主当年设下双重图障,唯血脉共鸣者能见地决图的法阵真容。而守陵人的世代图腾纹身,就是镇守巫神权杖的法阵图,与地决图相辅相成。”
谢墨寒低头看向掌心里的羊皮卷,逐渐清晰地显现法阵图,心中震撼不已。那图案错综复杂,绝非寻常阵法可比。他心中暗忖:幸好没有贸然怪罪远在神都的简先生和聋算,看来是自己太过心急了。
“破咒之时……到底是……什么诅咒?”
轩辕思衡的目光落在岩壁上那些亮着的题字上,突然发现连帝父轩辕襄的名字都刻在那里,他心中一紧,踉跄着撞上岩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难道帝父他……也知晓这诅咒之事?”他不敢再想下去,心中充满了不安。
“我们……轩辕帝族和巫谢族,也都只能——等!”
老者摩挲着男童那稚嫩的脊骨上烙着同样的契文,声音沉重而无奈,“每代守陵人婴孩降世时,都要用断刃刻骨立契,这是我们逃不掉的宿命。”
随着老者的话语,谢墨寒虚空拂过童子后背的皮肤,随着手掌的收放只见,那些契文像是有了生命,慢慢显形于半空,金光闪闪。
轩辕思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潜意识地跟着光影呢喃:
“巫谢残魄作引,轩辕紫萱为契。守陵世镇幽陵,恭候徽主降临。契销魂归故梓,永脱桎梏之盟。”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远古传来,带着无尽的悲怆,字字如泣。
当他诵毕,老者突然站起身,对着岩壁深深一拜,他身后的所有守陵人也跟着集体跪拜,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洪亮而坚定:
“血契既立,万死不移!使命未尽,不得离陵!”
此情此景,谢墨寒心中莫然升起一阵酸楚。他再也忍不住,泪珠从冷冽的眼中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你们……太苦了……”
他的声音哽咽,为这些世代被束缚在这片荒原上的守陵人感到心疼。
“少主啊,这不算苦!”
老者闻言,苍老的面庞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意,微微颔首道:“守陵一脉,扎根此地三十六代,虽人丁凋零,寥寥数户,却也自成方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春种秋收,四时有序,这般返璞归真的日子,不涉世俗纷争,倒也安闲自适。”
他顿了顿,喉间溢出喟叹,“真正的困苦,并非源于环境之艰辛,而是曾品珍馐者,却不得不甘尝粗粝。我等生于斯、长于斯,未尝目睹外界繁华盛景,反倒免去了这求而不得的煎熬。无求无欲,守拙抱朴,倒也是不知愁苦。”
石屋里,一边是众人因这千年宿命而发出的长嗟盈牖,叹息声在石壁间回荡,充满了无奈与悲凉;一边是小童们天真无邪的稚语彻梁,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像是黑暗中的一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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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喽,小老儿一直想问,谢少主,你们昨夜川上留宿,怎惹得诸位一身伤啊?”
老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血肉模糊的隐昔,眼中满是关切。缗紫若缠绕药纱的手微微一颤——隐昔肋下的三道爪痕正缓缓渗出血丝,染红了刚换上的绷带。
“唉,说来惭愧。”
轩辕思衡叹了口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狐裘上沾染的雪狼王血迹,那血迹已经干涸发黑,“我们一心只想在日落前,能在川下扎营,没成想,一落地……就被雪狼群袭击……若不是紫修兄出手相助,我们恐怕早已命丧狼口了。”
“胡说!”男童大声嚷道。
“雪狼王是我们的守护神,定是嗅到三族之外的气息才会亮刃。”
他突然扑到隐昔的跟前,鼻尖几乎贴上那狰狞的伤口,仔细嗅了嗅,然后猛然后仰,目光紧紧盯住缗紫若,像是闻到了她身上的阵阵药香味,眼中满是好奇。
“我的六弟先我下川,却不知所踪……”轩辕思衡的喉头滚动着追悔的哽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都怪我,当时没有跟紧他,若是我能多留意一些,他也不会……”
“三族之外?这里,倒当真有位神人!”
谢墨寒抬手按住轩辕思衡颤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自责。
他转身面向紫修时,眼瞳映着雪色微光,“若不是紫修神尊及时赶来,凭那雪狼王的锁喉杀招,我等早已成了雪狼王的祭冬粮。”
话音未落,他忽而垂眸望向身旁两个孩童,深深一揖:“更要谢过两位小恩公!”
倒吸一口凉气,“若不是你们引我们来此,我等性命此刻早该魂归碧落。”
“哦?紫修神尊?”
守陵老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转而伸出枯掌抚过男童发顶,指腹的老茧刮蹭着孙儿后颈的烙印——“卅九”的朱砂印,那印记鲜红如血,在火光下格外醒目。
“是你们福大命大,我的孙儿也才能接到你们。这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啊。”
男童捏了捏缗紫若的衣袖,又凑近闻了一闻。
缗紫若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一笑,温柔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名字?”男童挠了挠头,有些困惑地看向爷爷,像是在寻求答案。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地说道:“……我叫守陵人三十九。”
“我叫……四十。”
女童也连忙凑了过来,突然将冻红的脸蛋贴上缗紫若的袖口,亲昵地蹭了蹭。她耳后“四十”的烙印,蹭得素纱袖口斑驳如落梅。
“姐姐,你好香啊!香得像雪崩前夜的冰铃花!”
“哈哈,让诸位见笑了!”
老者看着自己的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抚摸着自己的须髯,笑得那么疏阔。
“我们守陵人,无名无姓,世代以编号相称,这已经成了我族习惯。”
而谢墨寒和轩辕思衡早已红了眼眶,他们欲言又止地别过头,不忍触碰孩子们那纯真而忠诚的目光。这些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着守陵的使命,连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是奢望,这让他们心中五味杂陈。
“老人家,我答应你……”
轩辕思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情绪,他抬手欲拭去眼角的泪水,却正遇见那女童初生鹿眸般的澄澈目光,那目光干净得像一汪清泉,让他心中一颤。
“无论是否能获得紫萱徽记……我们都会给你们自由,带你们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爷爷说,守护法阵,守护幽陵,这就是在守护太平盛世!这是我们的使命!”
两小童异口同声地喊道,他们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守护太平盛世!”
石屋穹顶回荡着稚气的童声,穿透了千年的时光,这是历代守陵人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