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三年的春色凝在御花园琉璃瓦上,酿成琥珀蜜蜡般黏稠的光。
同龄六岁的轩辕思衡和轩辕熙鸿,攥着五岁谢墨寒瘦伶伶的手腕,——那孩子手中青铜司南的流苏扫过荼蘼花丛,欢声笑语,惊起蓝蝶振翅,竟往蘅和帝后鬓边衔珠凤钗扑去。
蘅和广袖拂开垂丝海棠时,但见花丛间的芷和,刚要扬手招呼,却见三步外躺着一个精美的荷包,那金线比翼鸟荷包正啄食满地碎光。“这针脚……”
再一转眸,曲径尽头是寻寻觅觅的谢书安。
“姐姐,你快来看这株红茶花啊!”芷和贵妃扬袖掐断茶花枝,胭脂色花汁如血溅上鲛绡帕。
侍女上前接过蘅和手中的荷包,芷和贵妃匆匆一瞥,眼眸闪过一丝惊慌,随后拉起蘅和的广袖,走向另一侧。
待谢书安拉着谢墨寒走近时,蘅和半开玩笑地问道:“国师可是在寻什么珍贵之物?”说罢一摆手,侍女将那枚荷包呈上来。
“这……正是臣所寻之物。”谢书安跪接的鹤氅广袖扫落满地辛夷,哆嗦地接过荷包,捧在掌心里。“多谢帝后!”
“谢国师,何须如此大礼?看来此旧物比青铜司南还要珍贵,定是哪位心上人所赠?不妨言明,本宫和陛下定为你做主成全……这几年,你独自抚养墨寒,也是不容易的!”蘅和指尖拂过红茶花瓣,生怕伤了花蕊。
“姐姐,你看谢国师都害羞了,莫要再打趣他了!”芷和上前拉起蘅和手腕。
“臣……绝无……”谢书安的话音未落,已是汗流浃背。
突然谢墨寒跳起,甩出手中的青铜司南,指着荷包惊叫:“阿爹,蛊虫!”
“童言无忌,瞎讲!帝后、贵妃莫怪!”谢书安抱起谢墨寒,便退出了御花园。
看着他们父子仓皇的背影,蘅和笑道:“芷和啊,这谢书安怎么还是儿时那般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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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娘嬷嬷!”
三更的雨来得蹊跷,裹着青碧色闪电劈裂檐角,轩辕熙鸿的哭喊湮没在惊雷里。
趴在殿内窗下的乳娘嬷嬷,一把将他拉入怀中,轻轻捂着他的嘴巴,枯指抵住他唇齿,神色紧张地躲在阴影中。
窗棂外,芷和扯落谢书安腰间的荷包悬在雨帘中,“这个荷包的针脚,她岂会不识得?看今日情形,她定是撞破了你我……”褪色处洇着的暗红,存着少女时的相思。
谢书安握紧芷和攥着荷包的冷手,低沉地劝慰道:“你我从未逾矩,蘅和又素来宽仁,……”
“今日她当着满庭宫人拿你的荷包打趣开玩笑,那改日就能让轩辕襄起疑!万一……”芷和挣脱谢书安湿漉漉的手掌,愤然甩袖震颤他腰间的青铜司南。“要是等轩辕襄知晓,熙鸿是你我的亲生子,那……我们还能活吗?到那时,还有你巫谢一族,都要跟着陪葬!”
谢书安唉声叹气,却无言以对。
“我怎会弃你们母子不顾?我一听到熙鸿感染风寒,便入宫探望!”谢书安几乎是哀求地哭诉。“芷和!我只愿熙鸿能平淡一生,安稳度日,便是极好!”
“不行!我们要先下手为强,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当上帝后!”芷和的脸在雷电中更加苍冷。“轩辕襄从来不喜熙鸿,独爱思衡。凭什么我儿不能……难道你真的想见到我和熙鸿去死吗?”芷和捶打着谢书安的胸膛。“熙鸿定是受到惊吓了!我们不妨早做打算!”
“你……真的要……若是用‘噬心蛊’……太过引人注意。”
“我会请旨侍疾,你去帮我寻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一天一点,不会有人觉察的,倘若……”
“倘若什么?”
“倘若让巫谢神童亲身试药,岂不是也撇清了你的嫌疑?”
“可是他才五岁啊,还是个孩子啊,芷和!”
“难道我儿熙鸿不是你的孩子吗?等我当上帝后,熙鸿才有资格继承帝王之位啊。”
“芷和!”谢书安突然暴跳喝道,又随即双手抓着她的双臂。“你何时变得如此……”
“你若不应,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们谁都别活!”
“哐啷”一声——
惊雷震碎檐角的瓦当。惊雷轰响中,闪电将二人纠缠的身影烙在鲛绡帐上,紧随其后的雷雨湮没了所有的痕迹和声音……
“谁在那儿?”
芷和立在轩辕熙鸿的床榻前,只见到乳娘嬷嬷依旧伏在轩辕熙鸿的榻沿沉睡,轩辕熙鸿一头冷汗,额头上搭着一块降温的巾帕。却不知,熙鸿的身下早已湿了一片,却一丝都不敢动。
芷和踢了几脚乳娘嬷嬷,才将其弄醒,随即质问道:“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许是……小殿下魇着了……”老嬷嘶哑的辩解湮没在雨声里。
“哦?”芷和死死地盯着她同往日一般惊慌失措的神色。
“阿娘……”轩辕熙鸿摇晃着脑袋,紧闭着睫毛结着泪珠,干裂的嘴唇呢喃呓语。
“许是雷声太大了,贵妃没听到……”她再一摸被底。“老奴这就给小殿下换一床新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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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熙鸿从三昼夜高烧里醒来,乳娘嬷嬷转身抹去眼泪,露出一截遍布藤条抽打的紫痕。
“乳娘嬷嬷,阿娘她又打你啦?”轩辕熙鸿从枕下掏出药罐塞到乳娘嬷嬷的掌心。
“老奴没事的……这就去煎药……”老嬷话音未落,小殿下已赤足踏碎廊下青砖寒露。
“母后呢?”未等门外的御医答话,他赤脚飞奔到蘅和寝殿中。
身后传来殿外廊下的御医答话。“六殿下放心,帝后只是风寒之症,调养几日便可。”
轩辕熙鸿撞开帐幔时,正见小墨寒跪坐在帝后榻沿边,把玩手中的青铜司南,抬眸清澈地叫道:“熙鸿哥哥!”
芷和闻声,转身便拉着轩辕熙鸿向殿外走去。“熙鸿啊,你刚醒,母后怕把风寒传给你!快回去吧。阿娘在这里侍疾呢!”
“墨寒弟弟?他能在这里,我也要在这里!”轩辕熙鸿踉跄后退,险些撞翻身后侍女和白玉碗。
“啊……小墨寒可是巫谢神童呢,陛下特允他为帝后试药呢。熙鸿最乖了,过两日等你大好了,再来探望母后可好?”芷和蹲下身来,抚摸着他的垂发,鬓边衔珠凤钗的流苏扫过他的耳际。
“我……”轩辕熙鸿喉间滚着未尽的恳求,三昼夜未进米水的肠胃突然绞成死结,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涣散模糊的残影。
芷和不等他开口,瞪着随行而来的乳娘嬷嬷。“怎么不看顾好六殿下!还不快点抱着小殿下回宫,好生休养!?”老嬷扑跪时,腕骨藤条伤痕渗出的脓血。
恍恍惚惚间,只听得乳娘嬷嬷一路抱着他呼喊着:“小殿下,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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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醒醒!”
竹瓦坠下最后一粒夜雨时,哑奴的素绸帕子已拭净轩辕熙鸿额间冷汗。鲛绡帐的莲花纹浸在曦光里,将噩梦残影钉在铜漏的刻痕上。
“又做噩梦?”哑奴指腹抚过他微凉的腕脉。
“嗯。昨夜又是雷雨?”轩辕熙鸿坐起身,沐浴着夕月节的琥珀色晨光。
哑奴抚过他的额头,笑纹里盛着多年未见的松快。“小殿下,没发烧!”
轩辕熙鸿淡淡一笑,“自从遇见她,孤似乎不再惧怕雷雨,也不再会因雷雨而发烧。”
哑奴手中的鎏金香球轻转,冰片缠着苏合香漫过月白锦袍。
轩辕熙鸿的白玉扳指抚过襟口暗绣的鹤唳九天纹,颔首轻笑间,镜中泛起涟漪——镜中再不是雷雨夜蜷缩的稚童,而是映着如月华一般的美少年。
晨风卷起熏透冰麝的广袖,铜漏恰好坠下清露。
“六殿下,生辰快乐!”
“今岁夕月,定是此生最难忘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