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秋冬之际,围场县北瓦沟梁。
塞外的风带着粗粝的沙尘,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山梁。几处低矮破败的茅草屋瑟缩在背风处,像是大地被剥蚀后残留的疮疤。
站在坡顶望去,视野所及是连绵的、植被稀疏的丘陵,枯黄的草茎在风中无力地倒伏,间或有几丛同样萎靡的灌木。就在这萧索的背景下,几个警惕的身影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如同融入大地的土拨鼠。
一个魁梧的身影正顶着风沙,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坡来。来人正是于正来,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军装裹着他五大三粗的身板,黝黑的脸膛像是被塞北的风刀霜剑反复打磨过,沟壑纵横。一双蒲扇般的大手上,指关节处厚厚的老茧如同生铁铸就,无声诉说着常年握枪持械的艰辛。尽管腿脚还算麻利,但这肆虐的风沙也让他步履沉重,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
“口令!”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从坡顶一块风化的岩石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警觉。
于正来脚步一顿,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沙尘,咧开嘴,露出一口与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声音洪亮地回道:“赶跑敌人!”
岩石后闪出一人,正是游击大队长冯立仁。他身形不如于正来壮硕,却挺拔如松,同样穿着旧军装,但浆洗得干净利落,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
他眉头紧锁,无奈地叹了口气,抢步上前,压低声音道:“老于!你这轻率的老毛病啥时候能改改?‘赶跑敌人’?听着是挺痛快,可这口令是能随便改的吗?‘驱除敌寇’!四个字,一个字都不能错!纪律就是纪律!你要是在敌人眼皮子底下也这么‘简化’,下次就不是我找你谈话,是我亲手给你‘解决’问题!” 冯立仁的语气带着责备,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对这位老战友、老部下的无奈和关切。
于正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那粗硬的短发扎着手心,讪讪笑道:“大队长,您消消气。我这不也是替同志们着急嘛!您看啊,‘驱除敌寇’,是好,有文采!可咱们队里好些个弟兄,跟我一样,打小就给地主扛活,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文绉绉的词儿,念着拗口,记着费劲啊!我就琢磨着,‘赶跑敌人’,多直白,多带劲!一听就懂,一喊就来劲儿!” 他试图辩解,眼神却有点飘忽,不敢直视冯立仁锐利的目光。
冯立仁看着于正来那副老实认错又忍不住辩解的样子,心头那点气也消了大半。他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下来,带着诚恳的自省:“正来,你说得对。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了。光想着口令要有气势,有决心,却忽略了咱队伍里大多数同志们的实际情况,都是穷苦出身,没上过几天学,能跟着咱们拿起枪打鬼子,就已经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了。提的要求,得让大家伙儿能办到才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老战友那张饱经风霜、比自己还显老态的脸上,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他伸手拍了拍于正来厚实的肩膀,声音低沉而真挚:“正来啊,你也才二十多岁的人,可这脸上……看着比我还显老。战场上,子弹它不长眼睛啊!以后执行任务,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莽撞了!你这条命,不光是自己的,更是咱们游击队的!”
提起上次,于正来脸上的讪笑瞬间凝固,眼神黯淡下去,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充满了自责:“大队长,您就别提上次了……那事儿,根儿在我这儿!是我大意了,没把小终、铁牛、小菊他们几个娃娃的具体位置牢牢刻在脑子里!我当时……是真没想到啊!小终那娃,平时看着闷不吭声,身子骨看着也不算顶结实,可到了那节骨眼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光芒,语气变得激动起来,“那娃儿!他愣是能从绝境里找出条生路来!那份机灵劲儿,那份狠劲儿!大队长,那是天生的战士苗子啊!是我的疏忽,差点把这好苗子……给毁了!这过失,我得认!该我偿!别说折了我这把老骨头,就是……”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哪怕搭上命也要护住小终”的决心,已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冯立仁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耿直、鲁莽却又重情重义、勇于担当的老战友。他理解于正来内心的愧疚和对雷终这个“好苗子”的珍视。
他再次用力拍了拍于正来的肩膀,既是抚慰,也是传递力量:“好了,正来。过去的事,揪着不放没用。自责太过,反而成了包袱。那悬崖下边,我前几天亲自带人下去寻过。下面是一条水流不算太急的山涧,河滩也开阔。小终那孩子,机灵,水性也不差。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了,这么多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就是最大的好消息吗?我看哪,小终他准没事!”
“可大队长……” 于正来还想说什么,眉宇间依旧锁着担忧。
“别可是了!” 冯立仁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你啊,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想想怎么去见见老山大哥。别忘了,是他豁出命把你从鬼子窝里背出来的!这份情,咱得记一辈子。我看老山这些天,嘴上不说,心里那根弦绷得比谁都紧。
有些事,压在心里久了,会把人压垮的。你是他的老兄弟,多去陪陪他,说说话,哪怕只是蹲一块儿抽袋旱烟。让他知道,咱们都没放弃,都在等小终回来。人呐,心里头有了指望,这口气儿才能顺。没事多笑笑,你那大嗓门儿,笑起来能震跑狼,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冯立仁的话像一股暖流,驱散了于正来心头的一些阴霾。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黝黑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还有些勉强,但眼神已经亮堂了不少:“哎!知道了,大队长!我这就去看看老山哥!”
望着于正来转身大步走向雷山那间更加沉默的茅屋的背影,冯立仁脸上刻意维持的镇定和鼓励慢慢褪去。他转过身,目光投向远方苍茫起伏、风沙弥漫的山峦,那里正是雷终失踪的方向。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忧虑和沉重。
“小终啊……” 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你小子可千万要给我挺住,平平安安地回来!冯程那小子,还眼巴巴地等着你给他捎个像样的周岁礼呢……” 塞外的寒风卷起沙尘,呜咽着掠过山梁,仿佛也在回应着这位铁血队长心中那份深沉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