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沟的天,黑得早,这里海拔高太阳落山比起县城要早一些。
地窨子里,之前从老鸹岭那缴获了盏煤油灯,比往常的灯显得更为亮堂。
刘铁坤将那口铁皮锅架在火上,锅里翻滚着的是掺杂了缴获高粱米、干野菜、少许兔肉和莜面鱼鱼的稠粥,热气蒸腾,带着一股难得的、让人心安的食物香气。
队员们围坐在一起,碗里的粥虽然依旧算不得丰盛,但比起前些日子的清汤寡水,已是天壤之别。
冯立仁端着碗,没有立刻吃,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年轻,却又过早刻上风霜的脸。
“同志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们在这里相聚,爹娘不在身边,天冷地偏,能享受的东西压根没有,也没有热炕头,可能连口像样的饺子都吃不上。”
地窨子里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冯立仁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咱们有身边的战友,有手里保卫家乡的枪!
咱们今晚能喝上手上这碗热粥,能安安生生坐在这里,是靠的什么?
是靠咱们自己豁出命去,去从小鬼子手里夺回来的尊严!”
他站起身,走到地窨子中央,身影被火光拉得高大:“老鸹岭那一仗,打出了咱们的威风!也在告诉山下、县城里的老百姓,告诉龙千伦和鬼子,咱们塞罕坝的游击队,可还没垮!咱们的骨头,硬着呢!”
于正来猛地灌下一口热粥,抹了把嘴,接话道:“对!冯大队长说得在理!鬼子想困死咱们,龙千伦想饿死咱们,可咱们偏偏活下来了,还要活得更好!等开了春,咱们还要打出更大的动静来!”
“对!打出更大的动静!”几个年轻队员激动地附和,眼睛里都闪着光。
雷山蹲在角落,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回头瞥了一眼正低着头专心对付热粥的儿子,嘴角似乎也微微上扬了些。
严佰柯安静地擦拭着他的步枪,动作一丝不苟,眼神沉静。
李铁竹和李铁牛兄弟俩靠坐在一起,听着大伙的话,用力点头。
冯程靠在母亲李铁兰身边,小口喝着粥,听着大人们的话,他忽然抬起头,小声问:“娘,爹和叔叔们还有大舅终哥,是不是最厉害的人?”
李铁兰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丈夫挺拔的背影,眼中含着泪光,却坚定地点点头:“嗯,他们都是是最厉害的人,他们在做最了不起的事。”
这时,陈彦儒拿着他那本桦树皮钉成的本子站了起来,推了推眼镜:“大队长,同志们,我……我写了点东西,想给大家念念。”
众人都好奇地看向他。
陈彦儒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就着火光,念道:“塞罕坝,风雪狂,英雄儿女扛着枪。驱日寇,保家乡,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黑夜再长终将尽,篝火不灭盼曙光……”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生涩,后来越发流畅,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却又融入这片土地的激情。
词句算不得多么文雅,却真切地反映了队员们此刻的心境。
念完后,地窨子里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好!陈大夫写得好!”
“对!黑夜再长终将尽!”
“盼曙光……”
冯立仁看着陈彦儒,目光中带着赞许:“彦儒,写得好!这就是咱们的心声!等胜利了,要把这些都记下来,让后人知道,在塞罕坝,有过这样一群人,在这样的冬天里,没有低头!”
热闹非凡的年夜饭,映照着每一张充满希望与坚定的脸庞。
这个除夕夜,虽然没有佳肴,没有团圆,却有着比任何时刻都更加紧密的团结和冲破黑暗的信念。
与山里那凝聚的信念相比,龙家大宅里的除夕宴,则是另一番光景。
厅堂里灯火通明,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珍馐佳酿。
龙千伦坐在主位,披着簇新的狗皮大衣,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只是机械地应付着几个心腹手下和本地乡绅的敬酒奉承。
龙母倒是红光满面,不停地让丫鬟布菜,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
“龙队长运筹帷幄,年前小小惩戒匪患,如今这县城内外,可谓是清静多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乡绅举着酒杯谄媚道。
“是啊是啊,全赖龙队长和皇军威仪,咱们才能过个安稳年啊!”
“老太太更是慈悲心肠,施粥舍饭,活人无数,当真是功德无量!”
龙母听得心花怒放,假意谦逊道:“哎呦,可不敢当,不过是略尽心意,念着乡亲们不容易。”
她转向闷头喝酒的龙千伦,“千伦啊,你也说两句,别光坐着。”
龙千伦抬起眼皮,目光有些涣散,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端起酒杯:“诸位……共饮此杯,愿来年……风调雨顺,日满亲善。”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份因为冯立仁而挥之不去的挫败感和面对长谷川时的恐惧。
这满桌的珍馐,在他看来味同嚼蜡。
外面的鞭炮声越是热闹,他越觉得这宅子空旷得吓人。他瞥了一眼坐在下首、始终低着头、默默吃菜的龙父,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爹,您也尝尝这个。”龙千伦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龙父碗里。
龙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低“嗯”了一声,又埋下头去。
龙母见状,不满地撇撇嘴,又堆起笑脸招呼客人:“来来来,大家吃菜,别客气!今儿个一定要尽兴!”
喧嚣的宴席之下,是各怀的心事和难以言说的空洞。
龙千伦不知道的是,这看似的繁华,就如同窗上的冰花,太阳一出来,便会消融殆尽。而他脚下的路,也越走越窄,越走越暗。
围场县城里,鞭炮声零星星地响着。福顺杂货铺早已上了门板,只留着一扇小门供人进出。
铺子里,王有福就着柜台上一盏昏暗的油灯,正在盘点着寥寥无几的账目。
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脸上没有了白日里那谦卑的笑容,只剩下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帮衬的伙计早已回家过年,偌大的铺子里只剩他一人。
他走到门口,掀开棉帘一角,望着外面漆黑冰冷的街道,偶尔有零星的火光划过夜空,不知道是谁家调皮的孩子在放“蹿天猴”,尖啸一声,便迅速湮灭在黑暗里。
“应该不是小石头那娃子……”王有福喃喃自语,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中。
他想起了山里的游击队,不知道他们这个年该怎么过?想起了白天龙母仗着权势鱼肉百姓的一幕,心里更像压了块石头。
他回到柜台后,从抽屉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张折叠整齐的、写着密信的薄纸和一小截铅笔。
他没有写什么,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仿佛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力量。
他知道,自己这条路走得很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在这世道里,总得有人去做些什么。他想起冯大队长那双坚定沉毅的眼睛,想起那些在山林里与冰雪和敌人搏命的年轻人,他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总会天亮的。”他对自己说,吹熄了油灯,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靠在柜台后的椅子里,在黑暗中静静守望着这个漫长而寒冷的除夕夜。
塞罕坝的除夕,山上山下,宅内铺外,几家灯火几家愁。
但无论是在篝火旁凝聚的信念,还是在喧嚣中感受的空洞,亦或是在孤灯下执着的守望,都共同指向一个不变的期盼——黑夜终将过去,黎明必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