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聚义厅里,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烟气混着汗味,搅得人脑门发胀。
瞎老崔蹲在虎皮交椅上,眯着眼听杨老六唾沫横飞地讲月亮泡子的战事。
左右两边坐着黑塔和留着山羊胡的师爷,几个小头目或站或坐,竖着耳朵听。
“崔爷!冯立仁他们这回可算是露大脸了!”
杨老六激动得直拍大腿,“我就在远处趴着,就瞅着鬼子大官杉被游击队一枪给撂倒了,基本上出城的八十多个鬼子全交代在鬼见愁那大雪窝子里了!”
话音未落,黑塔猛地站起来,腰间两把盒子炮撞得叮当响:“嘿好嘛!打得好啊!崔爷,您看咱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瞎老崔慢悠悠吐出一口烟圈,眼皮都没抬,“先坐下。”
山羊胡师爷一边捻着胡须,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这游击队打得确实是漂亮,可这祸也闯大了,现在县城里长谷川那条麻七寸,怕是要狂吐信子。”
“师爷说得在理。”瞎老崔用烟袋锅指了指杨老六,“你接着说,把这事说仔细喽。”
随即杨老六咽了口唾沫,手舞足蹈说着,“我在东山梁看得真真的,游击队伤亡看着也不小,抬下来的担架就得有十多副……
现在县城里头龙千伦像条疯狗,到处抓人,县城那有处粮栈就被抄家了。”
山羊胡师爷接着补充道,“这个我也有所耳闻,听说是前阵子龙家管家去那粮栈买粮食,好像被那家老板呛呛起来,没说过人家,灰溜溜的回去了,我猜这次八成是龙千伦他公报私仇呢!”
黑塔又忍不住插嘴道:“崔爷,咱不能干看着啊!冯立仁是条汉子,咱……”
“汉子?”瞎老崔冷笑一声,“老子当年也在汤玉麟手下当过差,二十九军也待过,亲眼见过的汉子多了!到最后哪个不是黄土一抔?”
他站起身,踱到厅前望着山下:“黑塔,你也跟了老子八年,怎么还这么莽撞;杨老六,你小子更是,跟着我十二年也没见有长进,师爷,你说说,这局该怎么破?”
那山羊胡师爷沉吟道:“崔爷明鉴。如今形势,帮游击队,就是与日军正面为敌;要是帮皇~啊不鬼子的话,那就是与百姓结仇。可两不相帮,又恐日后被清算。难啊……”
“难?”
瞎老崔转身,脸上的皱纹在火光下显得更深,“有啥难的?让他们先打着!
冯立仁要是真能扛住,把小鬼子赶回关内,咱们再卖他人情不迟。长谷川要是赢了,咱们也有转圜余地。”
“这倒也是,还是您想得远!”杨老六搓着手,突然一拍脑门,轻声喊道,“对了,崔爷,还有一件事得和您说,刚才差点忘了。”
“有屁快放!”
“就是龙千伦那孙子,他现在好像盯上小王掌柜他那家杂货铺了,平常弟兄们去他那,不知道怎么滴,都能给咱便宜不少,咱也是老主顾了。”
黑塔顺势猛地一拍桌子:“是啊,崔爷,小王掌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的盐路那不就断了?”
山羊胡师爷慢悠悠地捻着胡须:崔爷,那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身边一直沉默的四当家“穿山甲”突然开口:崔爷,不妨让我去一趟。
众人都看向这个平日里负责山寨采买的汉子,穿山甲四十来岁,相貌平平,是寨子里最不惹人注意的头目。
瞎老崔眯着眼:“你去?”
穿山甲点头:“我每月都要下山采买,去杂货铺合情合理,就说寨子里要添置过冬的物件,顺便给王掌柜提个醒。”
黑塔双眉皱紧瓮声叹道:“龙千伦的人盯得紧,你去太冒险了!”
穿山甲浅笑了两声:“就我这样的,扔人堆里都找不着,比不得黑塔哥威风。”
瞎老崔沉吟片刻:“带两个生面孔的弟兄,扮成挑夫。”
“明白。”
次日晌午,穿山甲带着两个年轻喽啰晃进福顺杂货铺,王有福正在柜台后打算盘,见来人眼神微动。
“掌柜的,麻烦扯十丈粗布,三十斤烧刀子,二十斤粗盐。”穿山甲声音不大,“寨子里要添置过冬的物件。”
王有福量着布,穿山甲状似无意地敲了敲柜台:“再要二十盒火柴。最近寨子里人多,用度大。”
恰巧,王月娥挎着篮子也走进来:“有福,给我包点针线。”
穿山甲与她交换了个眼神,继续对王有福说:“钱我放这儿了,货先存着,过两日来取。”
王月娥挑着针线,轻声说:“再给我包点红糖吧。”
王有福包好红糖,顺手往篮子里又塞了一小包:“姑,天冷路滑,早些回去。”
穿山甲走出杂货铺,在街角与两个便衣擦肩而过。暗处,一个黑影悄悄跟上王月娥的背影。
围场日军指挥部里,煤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长谷川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手指在月亮泡子的位置反复摩挲。
“中佐阁下。”副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长谷川没有回头:“说。”
“按您之前所说,已经把龙队长带到在外面候着了。”
“那就让他进来,顺便把门带上。”
龙千伦几乎是贴着门缝溜进来的,腰垂得很低:“中佐阁下,您找我吗?”
长谷川缓缓转身:“龙桑,还有六天。”
龙千伦的腰弯得更低了:“是,是,卑职明白,这不已经加派人手在各村盯梢了……”
“盯梢?”长谷川打断他,“半个月前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杉下少佐玉碎了。”
龙千伦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这次不一样!经过卑职认真寻找,发现福顺杂货铺的盐和火柴最近出货量异常,而且……”
“出现异常?”长谷川走到办公桌前,“龙桑,我要的是确凿的证据,可不是你的猜测。”
“可是中佐阁下,王有福确实很可疑啊……”
长谷川突然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龙桑,你知道为什么冯立仁总能抢先一步吗?”
龙千伦茫然地摇头。
“因为他懂得利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条暗流。”长谷川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而你呢?连一个杂货铺掌柜的底细,这么半天都查不清楚。”
“卑职愚钝……”
“不,你不是愚钝。”长谷川走到龙千伦面前,“你是太着急了,着急立功,着急证明自己,但有些事情,可急不得。”
他转身望向窗外:“又或者,你拿我的话当空气……”
长谷川回头剜了一眼,继续讲道,“谅你也不敢有这种想法,继续监视福顺杂货铺吧,但要换个方式。
把明哨撤掉,改用暗桩。我要知道每一个进出杂货铺的人,每一笔不寻常的交易。”
“可那……那要是他一直不露破绽呢?”
长谷川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那就帮他露出来。去查查他最近的货源,看看有没有办法,让他的货出点问题。”
龙千伦顿时眼睛一亮:“卑职明白了!这就去办!”
“记住,”长谷川的声音突然转冷,“我要的是活着的王有福,可不是一具尸体。他若是死了,那你就去陪他吧。”
龙千伦打了个寒颤,连连称是,倒退着出了办公室。
长谷川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围场县城远处的山峦在月光下显出狰狞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冯立仁……”他轻声自语,咱俩就比一比,让我们看看,谁先找到对方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