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沟深处,秋意比山外更浓。
晨雾像乳白色的纱幔,缠绕在墨绿的樟子松林间,久久不散。
营地就藏在这片雾气与林木的庇护下,安静得只能听见溪水的潺潺和早起鸟雀的啁啾。
冯立仁站在地窨子口,深吸了一口清冽潮湿的空气,肋下的旧伤在这样阴冷的清晨总是格外敏锐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营地。
“腿!腰!劲要合一!你当你在捅棉花包呢?”
于正来粗犷的吼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他正在空地上带着几个年轻队员练习突刺,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滑落。
见李铁竹动作走形,他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在这憨厚后生的后背上。
李铁竹一个趔趄,却咬着牙又把木枪端稳了,喘着粗气道:“于、于大哥,我......我能行!”
“行个屁!”
于正来瞪着眼,伸手帮他调整持枪姿势,“架势是有了,可这劲头还差得远咧!记住,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别看他嘴上骂得凶,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小子虽然闷了点,但肯下死力气,是个好苗子。
另一边,雷山蹲在火塘边,就着微弱的炭火,用一块粗布仔细地擦拭着他那杆老掉牙的金钩步枪,每一个部件都被他拆开,精心保养。
雷终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的却是缴获的三八式,正学着父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枪膛。
“爹,这鬼子的枪,准星倒是调得精细。”雷终低声说了一句,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金属。
雷山头也没抬,哼了一声:“东西是好东西,那也要看用在谁手里。这毕竟是杀人的家伙,再精细也是造孽。”
他顿了顿,瞥了眼儿子专注的侧脸,“不过......会用、会保养,总比不会强。”
严佰柯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林子里钻出来。
他快步走到冯立仁身边,低声汇报:“大队长,龙千伦部昨夜倒是没有异动,站岗的哨兵比起前几日似乎松懈了些,我预测运输队大概明天午后会经过石人沟那段险路。”
冯立仁点点头,目光依然注视着操练的队员们:“我知道了,佰柯你让同志们眼睛都亮着点,但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他转过身,压低声音,“龙千伦现在是只惊弓之鸟,咱们要的是让他持续失血,不是一下子把他吓回老巢。”
他顿了顿,问道:“黑风岭那边呢?”
“哨堡依旧,瞎老崔的人很安分,没什么动静。”严佰柯回答得简洁明了。
两人正说着,刘铁坤粗哑的嗓音从营地另一头传来:“看啥看?赶紧干活!”
他正指挥着李铁牛和另外两个队员,将新采来的、带着泥土的块茎和野菜抬到溪水边清洗。
李铁竹一边麻利地洗着野菜,一边不时抬头望向三哥操练的方向,眼神里带着羡慕。
“刘哥,我啥时候能跟三哥终哥他们一起出任务啊?”
“咋滴?看铁竹小终他们拿上枪眼红了是吧?”
刘铁坤瞥了他一眼,拿起一个洗干净的野薯在手里掂了掂,“小子,老哥劝你好好做好你眼下的事,别以为在后方生火做饭那就是享福,这里面的行道可不浅呢!粮食可是命根子,多存一口,就能多一分底气!”
他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点,这玩意儿,搁以前咱喂猪都嫌糙,但现在可是好东西喽。等打跑了小鬼子,刘哥给你包羊肉胡萝卜馅的饺子,管够!
营地一角,李铁兰和李铁菊姐妹俩,正在地窨子旁的空地上晾晒洗好的衣物。
李铁兰手里动作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正在跟陈彦儒学习的冯程和李晓。
陈彦儒找了块相对平整的树皮当黑板,用烧黑的树枝工工整整地写着字。
冯程学得认真,小手跟着比划。李晓还小,坐在哥哥旁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哥哥,小手无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叶。
“陈师傅,这个‘火’字,为什么上面要加两点呢?”冯程仰起脸问,眼睛里满是求知欲。
陈彦儒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耐心解释:“古人造字,两点代表火苗升腾的样子。冯程你看,像不像?”
冯程仔细看了看,用力点头:“像!就像咱们灶坑里的火苗!”他忽然压低声音,“陈师傅,等我学会了字,是不是就能看懂爹的那些地图了?就能帮我爹打鬼子了?”
陈彦儒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笑了:“不行的啊,冯队长的那些地图是军事机密,你要谁都不能告诉的。”
语气一转,“不过,识字明理,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学无止境嘛!”
李铁兰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但很快那笑意又隐去了,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短暂的安宁,就像偷来的一样,让她感到既珍惜又不安。
不多时,冯立仁回到营地里来,摸了摸冯程的头,又看了看女儿,李晓见到父亲,张开小手咿呀着要抱。
冯立仁将她抱起,小女儿身上的温热和奶香气,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片刻。
“爹,等打跑了鬼子,咱们是不是就能住上不漏风的房子了?”冯程忽然问,小手拽着父亲的衣角。
冯立仁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能。到时候咱们就能回你姥爷家住了。”
“还要给妹妹买花衣裳!”冯程补充道,眼睛亮晶晶的。
“好,都买。”冯立仁应着,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他抬头望向远方,那里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隐藏着未知的危机。
陈彦儒收起“黑板”,对冯立仁说:“大队长,伤员的情况基本稳定了。就是药材......特别是消炎的,快见底了。我打算下午再带两个人去林子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替代的草药。”
“去吧,注意安全,别走远。”冯立仁叮嘱道,目光中带着关切,“到时候让正来和你一同去,现在是非常时期,一点伤风感冒都可能要命。你可是咱们队里的宝贝疙瘩,万万不能出事。”
陈彦儒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大队长言重了,我也就是尽自己的一份力。”
冯立仁笑了笑,朝陈彦儒挥了挥手,便转身带着孩子一路爬上附近的山顶。
站在高处,目光从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上开始掠过。他知道,龙千伦的困境只是开端,长谷川绝不会善罢甘休。
下一场风暴何时到来,烈度有多大,谁也不知道。但再难也要像这坝上深深扎根的樟子松,无论风雨多大,都要挺直了脊梁,活下去,斗下去。
在这斗争间隙中绽放的温情与希望,正是支撑他们走过漫漫长夜的最亮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