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日军指挥部里面,那股子消毒水味儿混着旧文件的霉味儿,呛得人脑仁发闷。
长谷川背着手,像根钉子似的钉在地图前,眼珠子恨不得把“头道川”那一片抠出个洞来。
松野副官则是缩着脖子立在身旁,手里捏着刚译好的电文,嗓子眼发干。
“念。”长谷川没回头,声音清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松野清了清嗓子,念得磕磕绊绊:“矢村少佐电告……我军已突破匪军两道防线,予敌……予敌重大杀伤,目前正稳步向月亮泡子匪巢推进……”
松野副官他顿了一下,偷瞄了一眼长谷川的背影,才继续念,“然……然山区地形复杂,残敌抵抗顽强,清剿尚需时日。”
长谷川慢慢转过身,金丝眼镜片后头,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刮过松野的脸:“重大杀伤?稳步推进?”
他嘴角扯起一丝要笑不笑的纹路,“松野君,你说你在关东军待的日子也不短了。我想让你评价,你觉得这电文,是在报喜呢,还是报丧?”
松野的冷汗顺着鬓角就下来了,腰弯得更低:“卑职……卑职愚钝。只是,按以往跟冯立仁打交道的经验,这人滑溜得像泥鳅,最会藏拙……”
“藏拙?”长谷川打断他,几步走到办公桌前,手指头“咚咚”地敲着桌面,“电文里提了一句咱们死了多少人吗?捞着冯立仁一根毛没有?还有缴获的枪支弹药,数目呢?屁都没有报告!”
长谷川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跳了起来,“这看来是啃骨头崩了牙,捂着腮帮子说不疼!”
松野副官吓得一哆嗦,头快埋到胸口了。
长谷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死气沉沉的街,声音冷得能冻上:“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给矢村回电。就说……吾已知悉,望你部发扬武运,速战速决,勿使一人漏网。所需补给,按计划调拨。另,”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着重……查清匪首确切位置及物资囤点,详实上报!”
这电报发出去,矢村那边的压力,怕是比山还重了。
长谷川心里门儿清,冯立仁这块骨头,肯定是不好啃的。没准在这电报里头,真话假话搅和在一起,真假难辨,隔着几十里地,谁也闻不到那头的血腥气。
龙家大宅那屋,药味儿混着憋屈气儿,能把人活活闷死。
龙千伦瘫在炕上,那条伤腿一阵阵抽着疼,可心里头那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焦了。
外头那断断续续的炮声,在他听来,早没了皇军“威武”的劲儿,倒像是敲在他棺材板上的钉子。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支支吾吾,不是“街上都这么说”,就是“皇军势如破竹”的屁话。
“势如破竹?”龙千伦猛地抡起胳膊,把炕桌上仅剩的一个茶壶也扫到地上,“啪嚓”一声,碎瓷片子混着冷茶汤溅了一地。
“黄金镐那个王八蛋呢?死坝上了?连个响屁都放不回来?”
老管家佝偻在门口,身子筛糠似的抖:“少……少爷,息怒啊……黄队长他……他也是身不由己,跟着皇军……”
“放你娘的狗臭屁!”龙千伦眼珠子血红,唾沫星子乱飞,“身不由己?老子看他是巴不得老子死!长谷川这老狐狸,是要过河拆桥!仗打好了,没老子的份!打坏了,老子就是现成的垫背的!通匪……剿匪不力?我要你告诉我,哪条罪名不够咱龙家满门抄斩?!”
他越说越怕,冷汗把里衣都溻透了。仿佛已经看到冯立仁提着血淋淋的刀站在床头,又看到长谷川冷笑着把认罪书拍在他脸上。
一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像鬼手一样掐住了他的脖子。龙千伦死死攥着油腻的被子,指甲掐进棉花里,眼睛里全是血丝,混着怨毒和一种快要疯魔的光。
围场县城里头,老百姓的日子,就在这提心吊胆里头,一天天往下捱。北边的信儿,传来传去,也没个准谱。
剃头摊子前,王师傅拿着剃刀,在一条油光锃亮的皮带上“唰唰”地刮着。
豆腐张躺在椅子上,热毛巾盖着脸,瓮声瓮气地开口:“王师傅,手底下轻着点……我这右眼皮子跳了三天了,跳得人心慌。”
王师傅眼皮都没抬,刀锋贴着老张的腮帮子走,淡淡道:“这年月,左眼跳财也没财,右眼跳灾……也未必就应在你我头上。”他拿起小刷子,掸了掸碎发,“闭眼。”
老张顺从地闭上眼,叹了口气:“听说……昨儿个夜里,牢里又抬出去一个?好像是……西街老陈家的那个小王媳妇?”
王师傅手里剃刀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稳稳地移动起来,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愿接这话茬。
茶摊上,更是三句话不离北边。
茶客老李捧着个粗瓷大碗,凑近对座的赵师傅,压低声音:“喂,听说了么?皇军这回可是下了血本,调来的炮,粗得跟水缸似的,一炮下去,山头都能削平喽!”
修鞋的赵师傅手里锥子停在半空,抬起浑浊的眼皮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削平?你当是削萝卜呢?
那冯立仁冯大队长是塞罕坝里长了千年的老山参,根子深着呢!炮?炮能轰着土里的须须?”他摇摇头,用力把锥子扎进鞋底,“我看啊,悬乎!”
旁边一个一直闷头喝茶的老头突然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道:“都少说两句吧!隔墙有耳,一个个嫌命长啊?”
卖柴的老杠头,照旧蜷在对面墙根的阴影里,破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那些话,一字不落都飘进了他耳朵里。他没吱声,只是把抄在袖子里的手,又往深里揣了揣。心里头却跟明镜似的——那炮声要真能“削平”山头,早该消停了。
这动静断断续续的,正说明山里的人,还没趴下呢。他悄悄摸了摸怀里那个冰凉的小木葫芦,混浊的老眼里,有那么一丝极淡的光,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