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海中沉浮,四周是破碎的光影和溺亡般的窒息感。那张狰狞得意、属于林浩的脸,如同最恶毒的梦魇,反复在他濒临涣散的神识中闪现,带着那只清晰无比、将他推入深渊的手。
“呃……”
一声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痛哼,从陈磊喉咙里溢出。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剧烈地旋转、晃动,仿佛整个屋子都在颠倒。太阳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鼻腔和口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胸口更是闷痛得如同被巨石碾压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伤,带来钻心的疼。
他发现自己躺在外间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是他刚刚喷出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拐杖倒在一边,那本《玄真秘录》落在他的手边,红绸散开,暗褐色的封面在从窗口透进的、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寂。
“陈磊!陈磊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林秀雅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颤抖的哭音。她正用手臂死死撑着他的上半身,试图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可她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弱,尝试了几次,非但没能扶起他,自己反而因为用力过猛,手臂一软,上半身也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倒,额头险些撞到旁边的床沿。
陈磊看着她那因为极度恐惧和担忧而煞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决堤的泪水,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身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比身体的伤痛更加难以忍受。
他又让她担心了。
他强忍着脑海中依旧翻江倒海般的眩晕和剧痛,用左臂支撑着地面,想要自己坐起来。
“你别动!别动!”林秀雅见他还要逞强,哭喊着阻止他,声音里充满了后怕,“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吐血晕倒?是不是身上的伤……”
她的话哽在喉咙里,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那双泪眼死死地看着他,仿佛生怕一眨眼,他就会再次倒下。
陈磊看着她这副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不能告诉她【忆魂符】的事情,那只会让她更加恐惧。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没……没事,可能是……旧伤复发,岔了气……”
这个解释连他自己都不信。
林秀雅显然也不信。她看着他苍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血痕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一种近乎虚无的冰冷与空洞,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感觉眼前的陈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不再是之前那个虽然沉默、却带着求生欲和些许温情的丈夫,而是……更像一块被彻底冰封、只剩下刺骨寒意的石头。
“我们先去医院!”她挣扎着,想要再次扶他。
“不去。”陈磊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我休息一下就好。”
他不再看她担忧的目光,挣扎着,依靠左臂和拐杖,极其艰难地,一点点从地上爬了起来,挪到了折叠床边坐下。整个过程,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却没有再发出一声痛哼。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剧烈地喘息着。脑海中,那张属于林浩的、推他下河时的狰狞面孔,依旧如同烙印般清晰。恨意,如同黑色的岩浆,在他冰封的心湖下无声地咆哮、奔涌。
原来,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这三年来秀雅、父亲、小梅所承受的一切苦难,源头是这样的。
所有的疑惑都已解开。
所有的温情与犹豫,在这一刻,都被那残酷的真相和滔天的恨意,彻底碾碎、冰封。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再也映不出丝毫的温度。
林秀雅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恐慌越来越浓。她不敢再追问,只能默默地用手帕蘸了水,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琉璃。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
陈磊没有动,也没有拒绝,只是任由她擦拭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秀雅。”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秀雅动作一顿,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他。
“我们欠的债,还有多少?”他问,语气像是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林秀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她低下头,仔细回想了一下,声音依旧带着哽咽:“之前……之前零零总总,利滚利,刀疤脸他们说……连本带利,还欠一万两千多……”
一万两千多。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几十块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家庭的巨款。
陈磊听着这个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中那冰冷的寒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嗯,知道了。”他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林秀雅看着他冰冷的侧脸,心中充满了不安。她感觉陈磊似乎下定了某种可怕的决心,一种让她感到心悸的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陈磊再次动了。
他挣扎着,忍着浑身的剧痛和脑海中的眩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床上滑了下来,双膝一软,“咚”地一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陈磊!你干什么?!”林秀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想要去扶他,却因为腿疾无法站立,只能徒劳地用手臂撑着地面,焦急地看着他。
陈磊没有理会她的惊呼。
他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笔直,尽管身体因为虚弱和伤痛而微微颤抖,但他的头却昂着,目光直视着前方虚空,仿佛在向某个无形的存在立下誓言。
他伸出左手,不是握拳,而是摊开了手掌,露出了掌心那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然后,他抬起右手,用指甲,狠狠地、近乎残忍地,在那旧伤之上,再次划开了一道新的、更深的口子!
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在他面前冰冷的水泥地上,溅开一朵朵刺目的小花。
“我,陈磊,在此立誓。”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令人心悸的决绝,在寂静的屋内清晰地回荡:
“此生,必竭尽全力,护佑家人,偿清债务,拿回老宅!”
他的话语顿了顿,眼中的寒光骤然凝聚,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声音也陡然变得森寒刺骨:
“此生,必找到林浩,让他……血债血偿!”
“若有违此誓,犹如此血——”
他猛地将流血的左手握紧成拳,任由那温热的血液从指缝中不断渗出,滴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滩逐渐扩大的、暗红色的痕迹。
“——人神共弃,永堕无间!”
最后一个字落下,屋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林秀雅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着跪在地上、如同从血与火中走出的修罗般的陈磊,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冰冷到极致的恨意与决绝,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磊。
陌生,可怕,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孤独与疯狂。
陈磊维持着那个姿势,跪了许久。
直到掌心的血液渐渐凝固,不再流淌。
他才缓缓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支撑着地面,极其艰难地,重新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看林秀雅,也没有处理手上的伤口,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拐杖和《玄真秘录》,重新坐回了床边。
他闭上眼,再次开始引导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流,进行周天运转。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誓言和自残般的举动,都未曾发生过。
只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气息,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沉寂,也更加……坚定。
复仇的火焰,已然点燃。
冰冷的誓言,已然立下。
剩下的,便是用行动,去一步步践行。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