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二刀牵着骡子,拉着一车土鸡和鸡蛋,出现在火车站后面的黑市入口时,已经是临近中午了。
此刻的黑市,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黄二刀深吸了一口气,将陆海山的嘱咐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随后换上了一副老实巴交又带着点怯生生的表情,赶着骡车,缓缓地走了进去。
黄二刀进入黑市的地界,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压抑的气息。
以前,他以前给队里买东西的时候,来过这里。
记得那时候小贩们扯着嗓子叫卖,顾客们嬉笑着讨价还价,吵吵嚷嚷,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可现在,整个市场都笼罩在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氛围之下。
小贩们一个个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做着自己的买卖,说话都不敢大声。
各个眼神里透着几分畏惧和不安。
顾客们也是来去匆匆,挑好了东西付了钱就走,绝不多做停留。
空气中,仿佛漂浮着一层看不见的阴霾。
黄二刀心里暗暗提高了警惕,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老实巴交模样。
他牵着骡子,慢吞吞地往里走,一双眼睛却像雷达一样,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
他刚走了没几步,旁边一个正在抽烟的精瘦汉子就站了起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汉子上下打量了黄二刀一番,又瞥了一眼平板车上的鸡和蛋。
操着一口不怎么友善的腔调问道:“哎,新来的?哪儿的啊?”
黄二刀心里一动,脸上立刻堆起了更加局促不安的笑容。
他按照陆海山事先教好的台词,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我是青石崖那边山上的。”
“青石崖?”那汉子皱了皱眉,似乎在脑子里搜索这个地名,但显然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从市场里面的一个简易棚子里,走出来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拦住的黄二刀,以及他车上的那几只活蹦乱跳的芦花鸡。
男人走了过来,正是如今黑市的临时管理者,张猴。
张猴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啊?”
之前拦路的那个汉子,立刻点头哈腰地汇报道:“猴哥,来了个新来的,说是青石崖的。”
张猴没理会手下,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黄二刀的平板车上来回扫视。
当看到那几只屁股肥硕、一看就能下蛋的老母鸡时,他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对黄二刀说道:“新来的?懂不懂规矩啊?要在这里摆摊卖东西,得先交摊位费!”
“摊位费?”黄二刀心里早有准备,脸上却故意装 出了一副茫然又心疼的样子。
结结巴巴地问道:“要……要交多少啊,领导?”
张猴伸伸长脖子瞅瞅黄二刀的货,比划了一下,随口说道:“不多。一只鸡,十五个鸡蛋。”
黄二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惊呼,声音都拔高了八度:“什么?!”
“一只鸡?!十五个鸡蛋?!这也太多了吧!”
他指着自己的车,一脸的难以置信和肉疼:“领导,你看看,俺总共就带了三只鸡下来,你这一开口就要收走一只!”
“这鸡蛋,总共也就三十多个,你这一下子就要收走快三分之一!”
“这……这哪是摊位费,这简直是抢劫啊!”
他的演技,堪称影帝级别。
那副又气又怕、想反抗又不敢的商贩形象,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
张猴被他嚷嚷得有些不耐烦,眼睛一瞪:“嚷嚷什么!就这个价!”
“爱交不交,不交就滚蛋!别在这儿耽误老子做生意!”
黄二刀假装说道:“不是……领导,您看,能不能少点?”。
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道:“我这大老远从山里下来,就指望这几只鸡换点油盐钱呢!您行行好,给俺留条活路吧!”
他跟张猴磨了下嘴皮子,最后,在对方即将发火的边缘,才故意装出一副斗争失败、万般无奈的样子,叹了口气,妥协道:“行……行吧!交!我交!”
说着,他便极其不情愿地从车上,挑了一只个头相对较小的公鸡。
又小心翼翼地点了十五个鸡蛋,准备递给张猴。
可张猴的眼睛,毒得很。
他根本没接那只公鸡,而是直接伸手,指着车上那两只肥硕的老母鸡,不容置疑地说道:“那只不行,换这只!”
黄二刀心里心疼了一下。
要知道,母鸡的价格,可是公鸡的将近一倍!这孙子,可真会挑!
他心里把张猴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脸上却露出憋屈的表情说道:“领导,这是下蛋的母鸡……”
张猴不耐烦地说道:“废话!老子当然知道是下蛋的!”
“少啰嗦!就这只!”
黄二刀最终只能在张猴那威胁的眼神下,忍气吞声地,将那只最肥的下蛋母鸡,连同十五个鸡蛋,一起交到了他的手上。
看着自己交的这所谓的摊位费,就这样明抢走了一大块,黄二刀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了心疼、却又无可奈何的复杂神情。
他心里想海山哥到底要做什么啊?这也太可惜了吧……
张猴拿到了好处,心情大好。
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母鸡,又看了看篮子里那十五个鸡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拍了拍黄二刀的肩膀,一脸兴奋的说道:“行了,你也别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
“我跟你说,能在我们这黑市卖的东西,那都是有讲究的。”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你想想,来这里的要么是那些国营厂里没按规定办手续,偷偷拿出来倒卖的紧俏货。”
“要么,就是来路不明,或者因为别的原因,没法在正规供销社卖的东西。”
“不然的话,谁吃饱了撑的,放着正规地方不去,跑来我们这儿啊?”
他这话,既是在炫耀黑市的“特殊性”。
也是在变相地警告黄二刀——到了我的地盘,就得守我的规矩!
黄二刀听了这话,故意装出一副被说中了心事、尴尬不已的样子,不再争辩什么。
张猴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大手一挥,说道:“行了,跟我来吧,给你找个地方。”
黄二刀低着头,牵着骡子,默默地跟在后面。
张猴给黄二刀指了个犄角旮旯的位置,便提着“战利品”,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地回自己的棚子里去了。
黄二刀也不在意位置的好坏,他将平板车停稳。
把剩下的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从笼子里拿出来,用绳子拴在车腿上,又将那篮子鸡蛋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准备妥当后,他便扯开嗓子,开始叫卖起来。
“卖鸡喽!卖鸡蛋喽!自家养的芦花鸡,吃虫子长大的!下的蛋,蛋黄都比别家的红嘞!”
他的叫卖声,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很快,就有几个挎着篮子的大婶大娘围了上来。
一个胖大婶开口问道:“小伙子,你这鸡蛋怎么卖啊?”
黄二刀一看有生意上门,立刻来了精神。
他按照陆海山交代的价格,麻利地报了出来:“大婶,俺这鸡蛋,一斤一块一毛五!不要票!”
“一块一毛五?”
“比供销社便宜一毛钱呢!”
“还不要票?”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要知道,在如今这个年代,鸡蛋可也是稀罕物。
供销社里,不仅价格贵,一斤要卖到一块二毛五。
更要命的是,还得凭票购买!
城里人一个月就那么点票证,哪够分的?
很多人家,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几回鸡蛋。
现在,这里不仅价格便宜了一毛钱,还不用票,这吸引力可就太大了!
“那鸡呢?鸡怎么卖?”又有人追问道。
黄二-刀继续高声喊道:“公鸡,一斤七毛五!母鸡,一斤一块三!”
“也比供销社便宜!也都不要票!”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群,瞬间就沸腾了!
“天呐!公鸡才七毛五?供销社要八毛五呢!”
“那母鸡也便宜了两毛钱!这可省下不少!”
“关键是不要票啊!这年头,有钱都买不到肉吃,就是因为没票!”
“小伙子,给我来两斤鸡蛋!”
“我要这只公鸡!给我称称!”
“那只母鸡我要了!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一时间,黄二刀的小摊位前,被围得水泄不通。
大爷大妈们的热情,就像是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爆发了出来。
他们挥舞着手里的钞票,生怕自己动作慢了,这难得的便宜就被别人占了去。
黄二刀被这突如其来的热闹场面搞得有些手忙脚乱。
这边的火爆场面,很快就引起了不远处张猴的注意。
他正坐在棚子里,美滋滋地盘算着今天收上来的“管理费”,忽然听到市场角落里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和哄抢声。
张猴皱着眉头道:“吵什么吵!他娘的,想造反啊!”
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张猴斜着眼走到黄二刀摊前,吐掉嘴里叼着的草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这黑市,说白了就是个灰色地带。
正经供销社、菜市场里凭票供应、数量稀缺的紧俏货,在这儿都能找到。
当然,价格也得跟着水涨船高,这才是黑市不成文的规矩。
也是他张猴这种“管理者”能捞到油水的基础。
可这个叫黄二刀的愣头青,卖的鸡和鸡蛋,价格竟然比国营菜市场还便宜!
活鸡七毛五一斤,鸡蛋一块一,更要命的是,还他娘的不用票!
这不叫卖东西,这叫往市场里扔炸弹!
你看那帮老娘们儿,眼睛都绿了,跟见了亲爹似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攥着钱往黄二刀那破草席子摊位上挤。
“给我来一只!挑个肥的!”
“鸡蛋!鸡蛋我要两斤!”
“哎,你别挤啊,我先来的!”
人声鼎沸,黄二刀那小小的摊位几乎要被淹没了。
张猴的走上前脸色越来越黑。
这要是让黄二刀把生意做起来,以后谁还去买那些高价货?
他手底下那些摊贩的生意被搅黄了,回头不得戳着他张猴的脊梁骨骂?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小子,不懂规矩!
“都让开!让开!”
张猴拨开人群,跟个开道的螃蟹似的横着走了过去,胳膊一挥,粗暴地将围着摊子的几个妇女推到一边。
“干嘛呢干嘛呢?抢什么抢?没见过鸡还是没见过蛋?都散了,散了!”
他嗓门粗大,又常年在这片儿作威作福。
积威之下,那些刚刚还热情高涨的买家瞬间就蔫了。
他们瞅瞅张猴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再看看黄二刀摊上那活蹦乱跳的鸡和圆润的鸡蛋,心里直骂娘,可嘴上却不敢吭声,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挪开了。
买卖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黄二刀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尴尬和焦急。
他搓着手,一脸憨厚地迎上张猴,问道:“领导,您这是……咋回事啊?”
“大伙儿正要买我的东西呢,您怎么把人都给赶跑了?”
“我……我刚才可给您交过管理费了呀!”
他那语气,既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对“领导”的不解。
将一个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农村小贩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张猴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我知道你交了管理费!”
随后眼睛却贪婪地扫过草席上的货物,压低声音道:“你这些剩下的鸡和鸡蛋,我全要了。”
黄二刀脸上却更纳闷了,他挠了挠后脑勺,傻乎乎地问:“领导,您……一个人要这鸡和鸡蛋干啥呀?这……这吃得完吗?”
这句话仿佛踩了张猴的尾巴。
他脸上的横肉一抖,瞬间露出了狰狞的本色。
一把揪住黄二刀的衣领,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
“你他妈的哪来这么多废话!老子问你卖不卖?”
“不卖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这破摊子给你掀了!”
张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他当然不敢真抢。
这黑市是他大哥黄超的地盘,讲究的是一个“盗亦有道”。
刚收了管理费就明火执仗地抢东西,这要是传出去,坏了黑市的规矩,以后谁还敢来这儿做买卖?
到时候黄超大哥怪罪下来,他可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