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内，与冗长清单搏斗了半天的萧珝寒，终于从一堆枯燥的文字中抬起了头。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正准备哀叹一句，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那份刚刚核对完毕的“赠与各使团礼品清单”的附件——一份详细的礼品来源与造价明细。
起初他只是随意翻翻，但看着看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的凤眼微微眯了起来，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对数字和物价并不算精通，但偏偏对其中一项“陵国特使礼品——紫檀木嵌宝文具匣”的造价感觉有些异样。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前阵子他母妃想订制一个类似但尺寸小得多的紫檀木首饰盒，宫中工匠的报价，似乎……与这文具匣的造价相差无几？
这其中的蹊跷，不言而喻。陵国使团规格最高，礼品理应更精美、用料更足，造价怎么可能与一个内宫的小首饰盒持平？
萧珝寒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将那页明细轻轻抽出，随即优雅地站起身，步履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走向周馆长所在的值房。他甚至没有敲门，只是用指尖无声地推开了房门。
周馆长正悠闲地品着茶，盘算着如何应付完这两位小爷，被这悄无声息的闯入惊得手一抖，茶盏晃了晃。一见是萧珝寒，他连忙挤出笑容起身：“萧小王爷，您核对完了？可还顺利……”
“周馆长，”萧珝寒的声音平静无波，打断了他的寒暄。他走到案前，将那份明细轻轻放在桌面上，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紫檀木文具匣”那一项，“本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馆长。”
他抬起眼，目光清冷，如同秋日寒潭，直直看向周馆长：“这造价一百二十两的紫檀木嵌宝文具匣，本王很好奇，它究竟用的是何种品级的紫檀木，所嵌又是何等的宝石？竟能与内宫造办处为贵妃级别订制的、尺寸不足其半的紫檀首饰盒造价相仿？”
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求知般的疑惑，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向周馆长。不等对方回答，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压迫：“馆长，本王年纪尚轻，或许不通庶务。但也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是采购的吏员不尽不实，欺上瞒下？还是……这预算报批之时，便已有不妥之处？”
周馆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试图辩解：“萧小王爷……这、这其中定有误会，许是工匠、用料……”
“误会？”萧珝寒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万国诗会，乃皇上亲嘱重视之盛事，关乎国体颜面。本王与太子表弟协理此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如今在这赠与邦交使臣的礼品上出现如此‘误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馆长微微颤抖的手，继续用那平静得令人心慌的语调说，“周馆长，你说，若此事传扬出去，或是被陵国使臣察觉礼品有异，届时龙颜震怒，追查下来，这‘误会’二字，可能担待得起？你，又能否担待得起？”
他没有提高声调，没有一句斥骂，但那平静话语中蕴含的份量。这已不仅仅是失察，而是可能触及君威、影响邦交的大罪！
“王爷！下官知罪！下官失察！下官糊涂！”周馆长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连连叩首，“下官立刻彻查！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所有礼品，重新核验，绝不敢再有半分差池！求王爷给下官一个机会！求王爷开恩！”
萧珝寒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抖成一团的周馆长，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语气依旧平淡：“既如此，便去办吧。日落之前，本王要看到所有礼品的重新核验清单与实物查验记录。若再有疏漏……”他没有说完，只是那未尽之语中的冷意，让周馆长如坠冰窟。
“是！是！下官遵命！谢王爷！谢王爷！”周馆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官袍后背已然湿透。他此刻才幡然醒悟，这位看似散漫的小王爷，其锋芒隐藏在平静之下，一旦展露，比直接的怒火更为可怕。
萧珝寒看着周馆长狼狈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感觉胸中的烦闷消散了不少。他并非喜欢摆架子，但该立威时，也绝不会含糊。
处理完礼品的问题，又强打着精神处理完剩下的文件，眼看着日头西斜，快要到了学堂放学的时间，萧珝寒再也坐不住了。
他扔下笔，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这一天比他练武还要累。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顾曦柚，疲惫瞬间一扫而空，心里像有只小猫爪在挠，痒痒的。
“一天没见了，曦柚肯定想我想得不行了！”萧珝寒美滋滋地想道，“说不定正想我呢！没有我在旁边陪他，他得多无聊啊！不行，我得赶紧去接他，让他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遏制不住。他立刻唤来随从，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快！备车！去学堂！用最快的速度！”
几乎是同一时间，驿馆这边，各项事务终于在谢皓辰的督导下基本理顺。地暖修好了，替代食材找到了并由御厨发挥才智重新设计了菜单，西域使团的用品也在加紧补送。
谢皓辰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虽然身体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估算着学堂放学的时辰。
一天未曾见到那抹熟悉的小身影，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不知他今日在学堂可好？复习可还顺利？有没有……像自己偶尔想起他那样，想起自己？
谢皓辰看了眼窗外渐沉的暮色，转身对仍在与一名属吏低声确认明日迎接使团细节的张员外郎说道：“张员外郎。”
张员外郎闻声立刻停下交谈，快步上前，躬身听候指示。
谢皓辰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对臣下辛劳的体恤：“今日事务繁杂，多亏你从旁协助，方能处置得宜。眼下诸事既已暂告段落，你便先回府休息吧，余下琐碎明日再理不迟。”
张员外郎听到太子殿下亲口肯定自己的功劳，心中一阵暖流涌过，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他恭敬地深施一礼，言辞恳切：“殿下言重了，此乃微臣分内之责，不敢言辛苦。微臣便先行告退，殿下也请早些回宫歇息。”
谢皓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的关心和礼数。
张员外郎再次行礼，这才后退几步，转身带着属吏安静地离开了。
待张员外郎走后，谢皓辰对身旁的内侍淡然吩咐：“备车，去学堂。”
学堂教室内，最后一堂课是书法练习。先生在上面慢悠悠地讲解着笔锋走势。
顾曦柚趴在桌子上，小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偷偷瞄了一眼讲台上的先生，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云奕。
云奕立刻会意，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顾曦柚像只做贼的小仓鼠，先是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见夫子还没有转过身来，悄悄地把手伸进自己的书箱里，摸索出一个小的油纸袋。他从里面掏出一块小巧的、散发着甜蜜香气的桂花糖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了一半给云奕，自己留下另一半，飞快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云奕接过糖糕，也是紧张又兴奋，一边注意着先生的动静，一边把糖糕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他努力想不动声色地咀嚼，但美味的满足感还是让他眯起了眼睛。
顾曦柚看他那样子，忍不住想笑，又怕被发现，只好使劲憋着，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桃花眼里泛着狡黠又快乐的光。
就在两人沉浸在“偷食”的快乐中时，正坐在后排认真听课的沈知珩似乎察觉到了前面两个人的动静。他转移目光，正好看到顾曦柚鼓着一边腮帮子，像只小仓鼠一样，以及云奕那欲盖弥彰正努力吞咽的窘态。
沈知珩先是愣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放学钟声余韵未散，顾曦柚、云奕和沈知珩三人刚随着人流走出学堂大门，一道身影便如旋风般冲到了近前。
“曦柚！”
只见萧珝寒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一日未见的思念，他张开手臂，眼看就要给顾曦柚来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可算等到你放学了！快让我看看……”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只手便稳稳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将他硬生生拦在了距离顾曦柚一步之遥的地方。
萧珝寒不满地扭头，正对上谢皓辰那双沉静无波的眸子。谢皓辰不知何时也已到了学堂门口，站在顾曦柚身侧，语气平淡却带着天然的冷意：“表兄，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注意身份，保持距离。”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手腕微转，轻轻将顾曦柚往自己身边带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萧珝寒被这话一噎，又见谢皓辰这番动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抱怨道：“谢皓辰！你让我在弘文馆对着那些枯燥文书熬了一天，骨头都快僵了！现在好不容易见到曦柚，连说句话、亲近一下都不行吗？”
他干脆不理谢皓辰，目光转向被谢皓辰护在身侧的顾曦柚，瞬间变脸，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语气也放得又轻又软：“曦柚，你今天一天没见到我，有没有……嗯，稍微想我一下？我可是忙里偷闲都在念着你呢。”
谢皓辰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淡淡瞥了萧珝寒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光天化日，怎说出如此令人倒胃口的话。”
萧珝寒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回怼：“要你管！我这又不是说给你听的！人家曦柚都没嫌我，你倒先挑剔上了！” 说完，又眼巴巴地望着顾曦柚，等待他的回答。
顾曦柚先是对着萧珝寒软软地笑了笑，乖巧地问候道：“萧小王爷，你来啦。今天去处理事务，一切都还顺利吗？是不是很累呀？”
听到顾曦柚关心自己，萧珝寒立刻把和谢皓辰的不快抛到脑后，连忙摆手，虽然脸上带着夸张的疲惫表情，语气却透着欢快：“事情是又多又杂，看得我头昏眼花！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着顾曦柚，“一想到赶紧处理完就能过来接你，见着你，就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了！”
顾曦柚被他逗得抿嘴一笑，又转头看向身旁的谢皓辰，声音同样软糯：“哥哥，你也辛苦了。今天还顺利吗？”
谢皓辰转头看他，目光柔和了些许，言简意赅地答道：“尚可。发现了一些驿馆安排和食材采买上的疏漏，所幸发现及时，都已处置妥当，未误大事。”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沉稳，将一天的奔波与劳心轻轻揭过。
这时，萧珝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一旁的沈知珩和云奕，语气变得正式了些：“对了，沈丞相，云奕王子，你们两国来访的使者，按行程明日就该抵达王都了。你们收到传书了吗？”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抓到壮丁”的笑意，“既然赶上了，明日接待使团，你俩也得跟我们一同出面，毕竟是你们的来访使者，有你们在，许多事情也方便些。”
云奕闻言，眼睛一亮，立刻雀跃地应道：“收到了，今早刚收到的传书。太好了，终于要到了！放心吧萧小王爷，太子殿下。明天我们一定准时到。”他脸上满是对于即将见到故国使者的期待和参与盛事的兴奋。
沈知珩则显得沉稳许多，他微微颔首，言辞恳切而周全：“确有收到国中急递，正欲向二位殿下禀明。承蒙殿下邀约，允我二人随行参与接待，定当尽力协助，以期使团能顺利安顿。”
萧珝寒简单向沈知珩和云奕交代了明日接待使团的一些关键事项，无非是注意仪容举止、熟悉基本流程、在旁协助引导而非主导交涉等常规提醒。他虽平日里跳脱，但涉及正式场合的规矩分寸，自幼的教养让他深知其中要害，言语间虽不算严肃，却也条理清晰，点明了要点。
几人又站在学堂门口简单说了几句，便互相道别。沈知珩和云奕自行返回居所，为明日之事做准备；萧珝寒虽有些不舍，也只得目送顾曦柚跟着谢皓辰离开，自己悻悻地登上了回王府的马车。
东宫的马车内空间宽敞，陈设雅致。顾曦柚一上车，就很自然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小书箱里掏出了一本话本子。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很快就沉浸在了精彩的故事里，纤长的手指偶尔划过书页，嘴角随着情节时而微微翘起，时而轻轻抿住，完全沉浸其中。
车厢里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马车行驶时规律的辘辘声。清香淡雅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谢皓辰坐在顾曦柚的对面，静静地，毫无遮掩地看着对面的少年。
夕阳的余晖透过微微晃动的车窗帘隙，流金般洒入车内，在顾曦柚低垂的侧脸和纤细的脖颈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连那浓密卷翘的睫毛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浅金。他看得那样专注，浑然未觉对面投来的目光。
谢皓辰的视线，先是落在他捧着书页的、白皙纤细的手指上，然后缓缓上移，掠过他精致的下颌，停留在被那狡黠故事引得微微上扬的、泛着自然嫣红的唇瓣上，最后定格在他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沉静、却又在眼底跳跃着灵动机趣的眉眼之间。
一天繁杂事务带来的疲惫，似乎在这无声的凝视中悄然消散。车内静谧，唯有彼此的呼吸声依稀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