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郭威和赵言一行沿着朱红阶梯往富贵楼高处走。
富贵楼共有十八重楼,每一重楼穹顶极高,合计高逾百丈(约等330米的埃菲尔铁塔),直插云霄。
普通人置身于每一重楼阁之中,抬头仰望穹顶,切身体会到“坐井观天”字面上描述的画面。
文家设宴在一楼内庭,而虞皇宴客需登顶直上第十八重楼。
燕安秋在前引路,虞皇赵言与郭威兄妹并肩而行,四人踏着琉璃砾石铺成的阶梯拾级而上。
在登上富贵楼第十八重楼的过程中,郭威对赵言此前的疑问作出解答。
郭威淡淡道:“你方才觉得疑惑,认为我只惩罚文峰,却对他兄长文解元宽宥?”
“在你眼里,我应是那种睚眦必报,斩草除根的人,所以你很不理解?”
面对郭威这般直白的话,赵言嘴角抽了抽,不知道如何接话。
郭威淡淡一笑,说道:“朕确实就是这样的人,一万年太久,报仇只争朝夕。”
“哦?”这番话,赵言只信三分,其余七分化作惊讶,“那郭兄为何没有惩处文家长子?”
“那是因为,文峰是个傻子,跟傻子打交道不能太多弯弯绕绕。惩罚他就要用最直接的方法,伤害他,打痛他,让他深切感受痛楚,将因果恶报循环报应到他身上。”
郭威缓缓道:“但是,那位文解元是聪明人,有着聪明人的精神洁癖和傲气。对他的惩罚就应该高高举起,慢慢打下。”
“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若是断掉他的四肢,让他与那文峰一般,变成一条人蛆,让他一下子失去所有的希望,失去生存的尊严,或许他会索性一了百了,自我了断。”
“若是这样,反而让他得了解脱,这种结果不能让朕满意。死亡对他们而言,是恩赐,不是惩罚。”
“对付他这种人,朕真正的惩罚是要先让他知道,他即将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失去一切。”
“只要他失去一切的日子还没真正到来,他就会一直处于害怕之中,活在煎熬之下,犹如钝刀割肉,等待着终结日的到来。”
这就像是死刑犯,让其难受的是宣判死刑后,等待行刑日到来前的煎熬。
“当他失去的不多,即便明知自己即将失去一切的情况下,他定然舍不得自我了断,而是活在害怕之中,无法安生度日。”
死刑犯明知自己必死,也还会妄想着是否有转机出现,会一边承受着煎熬,一边等待着渺茫的活命机会,通常不会有勇气提前自我了断。
“朕便要他终日惶惶煎熬,最后在绝望之中迎来灭亡。”
听完郭威的这一番话,赵言心里一阵发毛,起了鸡皮疙瘩。
‘嘶,这厮真的好懂!他是专门研究过吗?’
‘难道这大威帝的恶趣味是将敌人关在笼子里,隔三差五敲打一下,让仇敌像老鼠一样恐惧,并以此为乐?’
‘孤需要好好评估一下此人的心理变态程度,若是他实属心里太过扭曲,太过变态,孤还是要远离这种家伙。’
‘这种家伙,不可与之为敌人,更不适合结为盟友。’
于是,赵言追问道:“那后面呢?你想怎样付诸行动?哦,尊贵的大威陛下,还想要怎样处理这两位冒犯天威的蝼蚁?”
郭威像是听不出赵言话中带着忌惮、揶揄与考究,淡淡说道:“后面?那便是你的事情了。”
“啊?”赵言感到意外,然后松了一口气:“哦,行。”
还好,如此看来,对方还不算太过变态。
‘看来,此子与吾儿一般,只是嘴强王者,不足为惧。’
‘这就好办了,若是他性格易相处,孤还能反过来拿捏他。’
赵言点点头,一副应允下来的样子,以为郭威将文家交回给他,由他来秋后算账:“剩下的就包在孤身上,接下来,孤会派人审讯他们兄弟,问清一应罪责,一并处罚。当然了,你指点的惩罚技巧,孤已经了解,会参考一二,根据实情酌情使用的。”
赵言没料到,他刚说完,郭威就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方才那一番话,朕并非在指点你如何接着去惩罚他们。”
郭威瞥了眼赵言,顿了顿,径直说道:“你先让易州牧下令,明日在潜龙城发一篇檄文,内容如朕接下来的口谕。”
“文家,将于七日后接受审判。”
“文家众人均应自省往昔,为自身犯过的罪孽忏悔赎罪,自觉罪孽深重者自戕。”
“有过错而无重罪者免死,举族废‘文’姓,贬为‘蛸’姓。”
“至第十日午时,潜龙城文氏世家族灭,不可再有一人姓文,从此虞朝潜龙城再无文家一脉。”
听郭威说完……准确来说,是“吩咐”完,赵言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赵言脸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极其不悦。
郭威想要将文家连根拔起,赵言对此并无反感之处。
然而郭威对他一副吩咐的口吻,这态度让他感到不喜。
“竟然一副吩咐的口吻,教孤做事,是将孤当成是他的臣子了吗?”
“这位大威帝当真是好大的威风,哼!”
虞皇赵言心里暗怒。
不过他顾忌颇多,只敢怒而不发。
“孤本以为他城府不深,很好拿捏,没想到他竟然反将孤一军。”
“莫非是想试探孤是否软弱可欺?”赵言摸不清郭威的实力,心存忌惮,“罢了,一位明面上至少是九五至尊,甚至疑似九九至尊的外朝君王,孤也不愿意轻易与他交恶,权当没听见他的无礼之言。”
“说起来,这大威帝的发言实属可笑。他竟然想让孤下旨,让州牧下令吩咐文家自省?让罪孽深重者自我了断?”
“普天之下,有哪个罪犯会蠢到自认罪责?更别说还要让他们自我了断,这是开什么玩笑。”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大威帝如此少智,竟有这般可笑的想法。”
赵言觉得这大威帝愚蠢到令人发笑,但他转念一想:“不管怎样,这大威帝施展在文家二少身上的手段已经证实其实力,是不折不扣的罡气期,凡人至尊的境界。”
“光凭这一点,孤便没有理由轻易与他交恶,开罪一位外朝至尊。”
于是,赵言又思考了一番。
“孤若是顺着他的话,他怕不是认为孤软弱可欺,到时候欺到虞朝的头上来。”
“孤该如何回应他?”
“既能绕开他对孤颐指气使的吩咐,让他吃个软钉子,但又不太过于激怒他?”
思来想去,赵言没有太多主意,只好打个哈哈,随便搪塞一下郭威。
“族灭有些过分了,郭兄火气也太大了。不过,此事也不是不可商榷,只是不能操之过急。我们还是上楼喝口茶,让郭兄先消消火,再从长计议。”
闻言,郭威淡淡笑了笑,不以为忤。
随后转过头去,在众人众目睽睽之下,郭威向着旁边的空气吩咐起来。
“华阳子,此事交由你来办,七日后惩治文氏罪孽深重之人,具体如何处置交由你来决断。”
“那两兄弟则按着朕先前所说的惩罚方法,让他们在惶恐之中苟活几日,待到第十日再诛杀。”
文家两兄弟残忍将人做成人彘,仍然逍遥至今日,背后远不止这两兄弟在犯错。
郭威方才通过时光长河清查文家的罪孽,果然看到令人愤怒的一幕幕。
放在他年轻气盛之时,一怒之下,说不定直接动手诛灭文家全族,甚至亲手整治虞朝,牵连问责赵言。
如今,大威仙帝看淡了人世间的生死,不复往日的满腔热血与义愤填膺。
但是,他也未至于像天道那般‘以万物为刍狗’,视人命为草芥。
也不像无情仙道那般斩七情,断六欲,端居九天,藐视人世间。
所以,郭威置身事外,让天道行走代为出手,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让华阳子出手,等于让背后的天道降下天谴。
天道是无情,而非无能。是无为而治,而非无能为力。
遣动天道亲自出手,自是不会错杀一个无辜,也不漏过一个恶徒。
“是。”华阳子从虚无中踏出一步,现身上前领命。
在旁人眼中,这位天道行走宛若凭空出现。
华阳子现身向郭威行礼,应下吩咐的同时,察觉到郭威在动怒。
华阳子脸色郑重,领命道:“谨遵大老爷意志。”
郭容一脸惊讶的看着华阳子:“呀,原来华阳子大哥一直都在呀!”
她傻傻分不清,两位天道行走究竟是可以凭空出现,还是屡屡隐身在侧,随时待命。
随着华阳子短暂现身,赵言和燕安秋均是一惊。
“什么人?”
他们一个是宗师,另一个更是九五至尊,竟然对华阳子的存在毫无察觉。
“这庄稼汉一般的男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他莫非一直在隐藏气息与身影,连朕都无法察觉?”
赵言和燕安秋目光紧紧盯着这位面相老实,如庄稼汉一般平平无奇的男子。
华阳子目中无人,得令领命后,见郭威没有继续吩咐,便退后一步,身影再度消失。
见此一幕,虞皇赵言与燕安秋双眸瞳孔猛然一缩,似乎明白了什么。
“凭空消失,这是罡气化身?”
“这又是一位至尊?”
燕安秋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直呼:“恐怖如斯!”
身为虞皇的赵言同样无法淡定:“大威帝竟然能差遣至尊?他这外朝之君的底蕴,竟然如此恐怖!”
“恐怕坐实了这大威帝的实力,他必然是一位九九至尊,是尊贵无极,莅临凡人至强绝巅的王者。”
得出这个结论后,以赵言的城府,脸上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已是忌惮至极。
“九九至尊,位于人间极巅。”
“这等人物怎么会出现在我虞朝?”
“他究竟有什么谋划?”
华阳子短暂的现身蕴含信息量极大,展露了郭威背后的能量,让赵言和燕安秋无法淡定。
可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相比起郭威真正的强大之处,此时透过华阳子展露出的尚且算不上冰山一角。
饶是如此,已是让赵言和燕安秋内心震动不已,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久久难以平息。
这二人心不在焉,一时间没人与郭威兄妹交谈热场,气氛清冷了下来。
在冷清的气氛之中,一行四人沉默地沿着阶梯而上,朝着富贵楼顶层华阁“摘星阁”而去。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名富贵楼的高等侍者现身阻拦。
“你们干什么?”
侍者一边拦下四人,又一边仔细打量四人的衣衫。
侍者先看衣衫再看人。
来者四人,均未着华服,未佩戴张扬显赫身份的配饰。
见状,侍者便不再正眼去看四人相貌,径直用着冷淡的语气道:“你们不能再往上走了,上面都是贵人们预定的地方,并不对外开放。”
显然他就凭这四人的衣着打扮,便认定对方没有资格继续往上走,不是他口中所说的贵人。
侍者说完,没想到那四人没有分寸,不懂进退,从中还传来一道“狂妄”的话语。
“我等临时相约会宴,行程匆赶,客人的时间宝贵,速速通知你们大总管过来接待,以最快的速度着人安排富贵楼顶层的摘星阁,筹备最顶格的千星宴。”
“什么?真是可笑至极,以为我富贵楼是街边小肆?临时上门还有位置给你?”
侍者对此嗤之以鼻。
“这道女声听起来十分动听,没想到说话的内容简直不堪入耳。”
“竟然大言不惭,要大总管亲自接待,要安排那最顶层的摘星阁?”
“要知道,那摘星阁消费极高,每年只招待过武官世家的天骄贵胄几次,而最顶级规格的千星宴,就连潜龙城的城主都消费不起。”
“这女人怕是不知道从哪里偶然得知摘星阁和千星宴的存在,想要充大头来开开眼界?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未免太可笑了。”
“我倒要看看,这普通而又自信的女人,究竟长了一副怎样的歪瓜裂枣模样!”
侍者一边心里鄙夷,一边脸带讥笑,往说话那人望去。
下一刻,嘴角的讥笑瞬间凝固。
“嗯?啊~好美!”
“竟然是一位如此美丽的女子!”
一下子,侍者就被勾了魂,嘴边原本的讥笑,被燕安秋的美丽给瞬间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