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轩走后的第十天,信来了。
那时萧绝正在暖棚里给新种的豆角搭架子。豆角是开春新试的,藤蔓细,爬得却快,几天功夫就缠满了竹竿。他一根一根地绑,绑得很慢,因为手有点抖——不是老了,是心里不踏实。自打承轩走后,他心里就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陈将军拿着信进来时,萧绝刚绑好一根竹竿。他看见那信封,手一松,竹竿倒了,哗啦一声砸在旁边的小白菜上。
“太上皇...”陈将军赶紧扶住他。
萧绝摆摆手,接过信。信封很厚,沉甸甸的。他捏了捏,能感觉到里面不止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父皇亲启”,是承轩的字,有些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
他走到棚子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果然有好几样东西:一封信,几张画,还有...还有几粒种子,用小块布仔细包着。
先看信。信很长,写满了三页纸。开头说已经到北境了,一路平安。然后写北境现在的样子——草绿了,花开了,河水解冻了,哗啦啦地流。写驻地的情况,写将士们怎么修整营房,怎么开垦荒地,怎么准备种地。
“...父皇,儿臣到的那天,正好下了一场小雨。雨不大,可土都润了。儿臣让将士们赶紧翻地,把您给的种子种下去。西瓜种子,甜瓜种子,南瓜种子,都种了。还种了些白菜、萝卜、青菜。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可总得试试...”
萧绝看到这里,眼睛湿了。他想象着儿子在北境,带着将士们翻地,撒种子,浇水...那画面,又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种地的样子,陌生的是那地方——北境,苦寒之地,种地不易。
继续往下看。承轩写到当地的百姓:“...这里的人,日子过得苦。地薄,缺水,种不出多少粮食。可他们听说朝廷要在这里设都护府,都很高兴。有个老汉,八十多了,拉着儿臣的手说,盼了一辈子,总算盼到朝廷来管他们了...”
信的最后说:“...父皇,儿臣一切都好,就是想念家里。想念园子里的瓜,想念您包的饺子,想念清婉和宁儿...附上几粒种子,是当地的一种花,叫‘北境兰’,开蓝花,很耐寒。您种种看,能不能活。画是儿臣画的,画得不好,您凑合看。”
萧绝放下信,拿起那几张画。画的是北境的风景——草原,雪山,帐篷,还有...还有一片刚翻好的地,地里插着小木牌,牌子上写着字。画得很简单,可形神都在。他能看出来,那是儿子亲手画的,一笔一画,都带着感情。
最后,他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粒种子,小小的,黑黑的,像芝麻。他捏起一粒,对着光看。种子很普通,可他知道,这是儿子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是北境的花,是儿子的心意。
他把种子小心地包好,放进怀里。然后拿起信,又看了一遍。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看完信,他坐在那儿,坐了很久。棚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的鸟叫声。阳光从油纸照进来,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可他觉得心里更暖——儿子平安,儿子在做正事,儿子还记得家里。
“陈将军,”他站起身,“拿纸笔来。”
他要回信。回一封长信,告诉儿子家里的一切——瓜又熟了,豆角开花了,宁儿会背诗了,清婉给他做了新衣服...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记。
他坐在书桌前,铺开纸,研好墨。笔握在手里,却不知从何写起。想说的话太多,可纸太小,装不下。
最后他写:“轩儿吾儿,信已收到,画已看过,种子已收好。得知你平安抵达,心甚慰...”
他写得很慢,写写停停。写园子里的新变化,写最近又种了什么,写清婉和宁儿常来,写承宇又瘦了,写安儿又长高了...写一切好的,温暖的,让人安心的事。
写到种子时,他停下笔,想了想,继续写:“...北境兰种子,朕已种下。能否成活,看天意。若能活,开花时,你回来看...”
写完信,已经下午了。他封好信,交给陈将军:“让人快马加鞭送去。”
“是。”
信送走了,他心里踏实了些。可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还在。他知道,那是想念。想念儿子,想念那种一家人在园子里忙活的热闹。
他回到暖棚,继续搭豆角架。这回手稳了,一根一根地,绑得结实实。绑完了,又给新种的北境兰浇水。种子种在小花盆里,土是特意配的,松软,透气。他浇得很小心,水一点点地渗下去。
“好好长,”他对着花盆说,“长出来了,开了花了,他就该回来了。”
从那天起,等信成了他生活里新的事。不像等承轩打仗时那么提心吊胆,可还是盼。盼信来,盼知道儿子的消息,盼那些种子在北境发芽,盼那些地在北境长出庄稼。
信来得还算规律,大概半个月一封。有时候长,有时候短。长的写北境的进展——地开出来了,种子发芽了,第一场雨下了...短的就说平安,勿念。
萧绝每封信都回。回信也写得长,把家里的大小事都写上。写园子,写孩子,写天气,写吃了什么...琐琐碎碎的,可他知道,儿子爱看这些。看这些,就像回家了。
五月过去了,六月来了。天热起来,暖棚里待不住了。萧绝就把棚子的油纸掀开一半,让风吹进来。风是热的,带着夏天的味道。
园子里的瓜陆续熟了。南瓜摘了十几个,金黄金黄的,堆在墙角;甜瓜摘了二十几个,香喷喷的,分给了各宫;西瓜最大,一个得有二十斤,切开时红瓤黑子,甜得齁人。
萧绝每样都留了一个最好的,让人用冰镇着,说要给承轩寄去。陈将军说,这么远的路,寄到了也该坏了。可萧绝坚持要寄:“坏了也得寄。让他知道,家里的瓜熟了,想着他呢。”
瓜寄走了,他又开始腌瓜。嫩南瓜切条,用盐腌了,晒干,做成南瓜干;甜瓜去皮去籽,加糖熬了,做成蜜饯;西瓜皮也不浪费,削了外皮,切块,腌成小菜。
清婉常来帮忙。她话还是不多,可脸色好看了些,眼睛里有了光。有时候做着做着,她会忽然说:“父皇,您说...承轩在北境,能吃到这么甜的瓜吗?”
萧绝就说:“能。咱们寄去了,他就能吃到。”
其实他知道,寄去的瓜,到了也该烂了。可他还是这么说,清婉也愿意这么听。听了,心里就踏实点。
宁儿现在成了园子里的常客。她最喜欢摘瓜,小手抱着个大南瓜,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皇爷爷!看!宁儿摘的!”
萧绝就笑:“宁儿真能干。等爹爹回来,让宁儿摘给爹爹吃。”
“嗯!”宁儿用力点头,“宁儿给爹爹摘最大的!”
有时候宁儿会问:“皇爷爷,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萧绝就说:“等北境兰开花了,等豆角结荚了,等南瓜又熟了...就差不多了。”
宁儿就天天去看北境兰。那种子发了芽,长出两片小叶子,嫩嫩的,黄绿的。她一天看三遍,早中晚各一次,看完就跑去告诉萧绝:“皇爷爷!花苗又长高了!”
萧绝就跟着她去看。苗确实长了,虽然慢,可确实在长。他看着那小小的苗,心里暖暖的——这是儿子送回来的念想,在慢慢长大。
六月十五,又收到承轩的信。这封信特别厚,里面除了信,还有一小包土——北境的土,黑黝黝的,带着草根。
信上说:“...父皇,您给的种子,都活了。西瓜苗长出来了,甜瓜苗也长出来了,南瓜苗爬了架...当地的百姓来看,都说稀奇,说从没见过这些瓜。儿臣跟他们说,等瓜熟了,请他们来吃...”
萧绝看着那包土,看了很久。土很普通,可他知道,这是儿子亲手挖的,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他小心地把土倒进北境兰的花盆里,和原来的土混在一起。
“这样,”他自言自语,“就算是北境的花,种在咱们的土里,也能活。”
信里还说:“...北境兰,儿臣这边也种了。已经发芽了,等开了花,儿臣画下来,寄给您看...”
萧绝笑了。他想象着父子俩,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北境,同时种着同一种花,同时等着花开。那感觉,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线,连着两地,连着父子。
他回信时,也包了一小包土——园子里的土,黑油油的,带着瓜叶的香味。信上写:“...北境土已收到,已混入花盆。园中土随信寄去,你种花时,掺一些,算是家乡的土...”
信寄走了,他又去看北境兰。苗又长高了些,叶子舒展了些。他蹲在花盆前,看了很久。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这样等过。等战报,等捷报,等儿子出生,等儿子长大...等了一辈子,好像总是在等。
可这次的等,不一样。这次的等,有盼头——花会开,瓜会熟,人会回。而且等的过程中,有信,有画,有种子,有土...有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连着父子,连着两地。
他站起身,走到园子里。豆角开花了,紫色的小花,一串一串的;南瓜又结了小瓜,毛茸茸的;西瓜地里,新撒的种子也发芽了,绿油油的一片。
一切都还在长,一切都还在继续。
就像日子,就像等待,就像希望。
他走到瓜架下,摘了个嫩南瓜。南瓜不大,可很嫩,一掐就出水。他拿在手里,掂了掂。
晚上,他用这个南瓜做了汤。汤很清,很甜。他喝了一口,闭上眼睛。
忽然觉得,儿子虽然远在千里,可好像就在身边——在这汤里,在这瓜里,在这园子里,在这每一天的等待里。
他睁开眼睛,笑了。
然后继续喝汤,一口一口地,喝得很慢。
窗外,天黑了,星星亮了。
北境那边,也该看见星星了吧?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