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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书院依山势而建,殿宇层叠,飞檐如翼,此刻尽数沐浴在仲春温煦的晨光里。昨夜一场透雨洗去尘埃,空气湿润清冽,带着泥土与草木新生嫩叶的蓬勃气息。通往主殿“明德堂”的青石甬道两侧,古松苍翠,新篁拔节,更有几树早开的玉兰,硕大的花朵洁白如雪,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暗香浮动,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步履匆匆的学子衣袂间。

今日不同寻常。

明德堂前开阔的广场,早已是冠盖云集。州府有头有脸的官员身着公服,神情或矜持或热络;本地的富绅名流,锦袍玉带,彼此寒暄;邻近州县闻讯而来的饱学宿儒,鹤发童颜,或捻须沉思,或低声论辩。书院的山长、讲席们穿梭其间,引客入座,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精心修饰过的庄重与期许。

辩经台,便设在明德堂前那宽阔的三层石阶之上,背对着殿门大开、内里庄严肃穆的讲堂。台前广场上,乌压压坐满了人,依照身份高低,由近及远排开席位。主宾席设在辩经台左右两侧,正对着广场中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上好茶叶、檀香、新墨以及无数人聚集而产生的温热气息,嗡嗡的低语声如同无数细小的溪流,汇聚成一片沉滞的背景音浪。

主宾席上,青岚书院的山长苏文瀚身着深青色儒衫,银髯飘拂,目光沉静地扫视全场。他左侧下首,端坐着一位面皮白净、气质却略显阴鸷的中年官员,正是新任不久的州府通判周文彬。周通判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眼神在人群中逡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掂量着这偌大书院的分量。前任李通判及其党羽被连根拔起、革职查办的余波,似乎并未在这位继任者身上留下多少警醒的痕迹,反多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志得意满。

“当——当——当——”

三声悠长清越的铜磬声自辩经台上传来,由书院司仪敲响。广场上所有的喧嚣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断,瞬间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寂静。千百道目光齐齐投向高台。

山长苏文瀚缓缓起身,走到台前正中。他并未刻意提高嗓音,那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便清晰地回荡在广场上空:“诸位大人,诸位贤达,诸位同窗。经者,常道也。辩者,明理也。今日盛会,非为争一时口舌之利,乃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明圣贤之道于心。望诸君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以正视听,以启愚蒙。”

言简意赅的开场后,山长退回主位。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辩题由山长亲拟,写在巨大的素绢上,由两名学子展开悬挂于辩经台两侧。

首题为:“天道昭昭,其运行有常乎?抑或惟人心是系乎?”

此问一出,如同投石入湖,激起千层涟漪。台上很快便站起数位年轻学子,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有坚持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亦有主张天人感应,人心善恶可动天听。然其言论虽有理据,却失之平直,或流于空泛,未能真正点燃台下听众眼中的神采。

直到那个身影从容步上台前。

林晏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细麻深衣,玉带束腰,更衬得身形挺拔如修竹。他并未急于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台前,目光澄澈平和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那沉静的气度,自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原本因稍显沉闷而起的细微躁动瞬间平息下去。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身上,连主宾席上的周通判,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了身体,眼神锐利了几分。

他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磬相击,不高亢,却字字清晰入耳:“《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言天道之健运不息,非外力可易。然《尚书》亦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他稍作停顿,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山人海,投向浩渺苍穹,“小子愚见,天道有常,如日月更迭,寒暑相推,此其不易之体。然天道亦垂象示人,吉凶休咎,莫不因人心之感召、人事之得失而显。譬如水旱之灾,岂非天行?然究其肇因,或为人君失德,或为吏治不修,人心所悖,遂感召天变。故天道之常,在其运行之轨;天道之变,在应人心之诚伪。体常而达变,方为窥天道之堂奥。”

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将看似矛盾的天道有常与人心感应之理,以“体常达变”四字精妙贯通,逻辑严密,圆融无碍。语毕,台下先是一瞬的绝对安静,仿佛连风都凝滞了,随即,如同春雷滚过原野,爆发出第一波由衷而热烈的掌声与喝彩。那声浪自广场中心席卷开来,连主宾席上几位矜持的老儒,也不由得微微颔首,目露赞许。

林晏神色依旧平静,只微微欠身还礼,目光流转间,不经意地掠过台下靠近辩经台左侧的一隅。

在那里,余尘垂首侍立。她今日穿着一身书院杂役统一的青灰色布衣,洗得有些发白,宽大的袖口遮掩着纤细的手腕。长发简单绾在脑后,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固定,几缕碎发柔顺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她站得笔直,却又极力收敛着自己的存在感,仿佛一株生在石阶缝隙里最不起眼的青苔。

当林晏论及“人心之感召”、“人事之得失”时,她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水面。前世那些血火交织的画面——因上位者一念之差而倾覆的城池,因人心贪婪而点燃的无边战火,无数蝼蚁般在权谋倾轧中碾碎的生命……那些她曾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天灾人祸”——骤然翻涌上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焦糊的气息,狠狠撞入脑海。

林晏清朗的声音还在继续,传入她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那些关于“体常达变”的精妙论述,在她心中激起的并非认同,而是一种更为复杂、近乎悲凉的共鸣。天道?人心?权变?她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时,何曾见过天道的“常”?所见唯有被权欲扭曲得面目全非的“变”!

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她紧抿的唇角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捕捉。她将头垂得更低,视线牢牢锁在自己青灰色布鞋的鞋尖上,那里沾了一点新鲜的泥土。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地压制在那副低眉顺眼、沉默温顺的躯壳之下,不留一丝痕迹。

辩经台上,风云变幻。首题余韵未歇,第二题已高悬:“人性本善,抑或本恶?教化之功,可臻至善否?”

这题目更显锋芒,直指根本。台上唇枪舌剑,气氛陡然升温。林晏依旧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不疾不徐,从容应对各方诘难。他既肯定孟子“性善”之论为立教之根基,使人知羞恶、明是非;亦不回避荀子“性恶”之说的现实警醒,强调后天礼法教化、师友规箴的不可或缺。

“性如璞玉,善乃其质,”林晏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清明,“然玉不琢,不成器。质虽美,失于砥砺,则蒙尘染垢,乃至滑向恶端。故教化之功,非凭空造善,乃拂去尘埃,显其本真,复以礼义雕琢,使其光辉粲然。此非一蹴而就,乃终身之功。”

他言辞恳切,思辨清晰,将看似对立的观点圆融统一,再次赢得满堂由衷的叹服。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清俊的身姿衬托得愈发卓然不群。主宾席上的周通判,眼神复杂地盯着台上光芒四射的林晏,嘴角那习惯性的下撇弧度更深了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

然而,就在这片对林晏才华的赞叹声浪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余尘依旧垂首侍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林晏关于“性恶”、“礼法雕琢”的话语,却像冰冷的针,一根根刺入她的记忆深处。前世,多少冠冕堂皇的“礼法”,成了禁锢、戕害的枷锁?多少道貌岸然的“教化”,掩藏着最肮脏的权谋与掠夺?她曾亲眼看着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儒”,为了家族利益,毫不犹豫地将亲生女儿推入火坑……那伪善的嘴脸,那以“教化”为名的冷酷,让她胃里一阵翻搅,指尖在宽袖中悄然掐紧。

辩经台上的激辩还在继续,渐渐引入第三题,亦是今日最具现实锋芒的议题:“为政之道,当恪守古制,奉为圭臬?抑或审时度势,贵在权变?”

此问一出,台上争论愈加热烈,渐趋白热。有人引《周礼》,言必复三代之治,祖宗之法不可变;有人则引《周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力主因时制宜,变通图强。

林晏立于风暴中心,神色却愈发沉静。他广袖轻拂,声音朗朗:“《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恪守古制,乃立国之根基,不可轻废,此‘常’也。然世易时移,沧海桑田,若拘泥不变,则如刻舟求剑,反失其旨。权变之道,非背弃根本,乃是在固守大道的前提下,因势利导,损益斟酌,以求通达。譬如治水,禹之父鲧,堙堵为法,终致败亡;禹则疏浚导流,顺势而为,方定九州。此权变之要义,在‘度’与‘时’二字。失度则乱,失时则殆。”

他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将“常”与“变”的辩证关系剖析得透彻而充满智慧。台下众人听得入神,纷纷点头。然而,就在林晏阐述“权变”之要在于“度”与“时”时,一直沉默侍立的余尘,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权变……度与时……

这两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前世,她亲眼目睹过多少次“权变”的盛宴?那些王侯将相,口口声声“度势”、“应时”,哪一个不是踩着累累白骨,用无数平民百姓的血泪与骸骨,铺就他们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每一次所谓的“权宜之计”、“变通之法”,背后都浸透了普通人的绝望哀嚎!一股冰冷的恨意,混杂着滔天的悲愤,不受控制地从灵魂深处窜起,几乎要冲破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将那汹涌的戾气强行压回深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与处境。她依旧是那个低贱的书童,一个连站在这里都显得多余的影子。

台上的林晏,阐述完自己精辟的见解,赢得又一轮热烈的赞许后,从容地退回自己的位置,准备稍作休息,饮一口茶水润喉。台下的气氛,也因这短暂的间歇而略微松弛,议论声复起。

就在这片松弛中,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突兀地响起,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向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林兄高才,我等叹服!只是……”说话的是台下一名身着锦蓝绸衫的年轻学子,姓赵,面皮白净,细眼薄唇,此刻正摇着一柄折扇,脸上挂着虚假的笑意,目光却越过林晏,直直钉在余尘身上,“我等观林兄身后这位……嗯,小兄弟?在林兄论及天道人心、经世权变这等宏旨之时,神情似有异动?莫非……也深藏高见,不屑与我等凡夫共语?”

他故意拖长了“小兄弟”三字的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恶意。话音一落,周围顿时一静,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心照不宣的嗤笑。许多目光,带着好奇、探究、鄙夷或纯粹的看热闹心态,齐刷刷地聚焦到那个青灰色的瘦小身影上。

余尘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她能感受到那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她的脊背上。羞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青石砖看穿,双手在宽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智。不能动,不能抬头,不能……回应。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

然而,那赵姓学子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见余尘毫无反应,只当对方懦弱可欺,气焰更盛,折扇“啪”地一收,向前一步,声音拔高,带着赤裸裸的挑衅和恶毒:“怎么?林兄身边人,竟如此倨傲?还是说……自知身份卑贱,腹中空空,不敢置一词?听闻这位小哥儿,来历颇为‘不凡’?莫不是……婢女所出?这等身份,能侍奉在林兄左右,已是天大的造化,莫非还真敢痴心妄想,染指圣贤大道不成?”

“婢女所出”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余尘的心脏!前世今生,所有关于出身、关于低贱、关于被践踏被唾弃的记忆,那些深埋的屈辱、不甘和刻骨的怨恨,被这四个字瞬间引爆!她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仿佛有血光炸开!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冰冷、坚硬、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轰然碎裂!

就在那恶毒的“婢女所出”四字如同淬毒冰凌刺穿空气的刹那,余尘身前的空气骤然凝固。

林晏动了。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余尘。就在赵姓学子话音未落的瞬间,他已如一道迅疾而冷冽的风,一步横跨,稳稳地挡在了余尘与那充满恶意的视线之间。他方才还带着论辩余温的温润面庞,此刻已覆上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锋,直直刺向台下摇着折扇的赵姓学子。

“赵兄。”林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金截铁般的重量,清晰地压过了场中所有的窃窃私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慎言!”

他广袖微拂,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孤峰峙岳,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那赵姓学子被他目光锁定,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摇扇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那点强撑的得意瞬间褪尽,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惧和狼狈。

“余尘,乃我林晏私人助手。”林晏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赵姓学子那张血色尽褪的脸上,“她的学识、能力,无需向任何人证明,更轮不到旁人以出身妄加揣测、肆意羞辱!”他刻意加重了“私人助手”和“肆意羞辱”八个字,警告之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入对方心口。

“今日辩经,乃书院盛事,群贤毕至,为的是切磋学问,砥砺德行。”林晏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若有人心术不正,借机寻衅,以言语之利刃伤人,非但辱没斯文,更是对山长、对在座诸位贤达、对圣贤之道的亵渎!赵兄,你方才所言,是质疑林某识人之明,还是……质疑书院容人之量?”

最后一句,已带上了森然的寒意和上位者的威压。那赵姓学子被这连番的质问和气势所慑,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在林晏那洞穿人心的冰冷目光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脸色由白转青,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场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林晏这突如其来的、雷霆般的维护震慑住了。主宾席上,山长苏文瀚眉头微蹙,目光在林晏和那赵姓学子身上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周通判则眯起了眼睛,嘴角那习惯性的下撇似乎带上了一丝玩味的弧度,视线饶有兴致地在林晏和他身后那个依旧低着头的青灰色身影之间逡巡。

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退去,赵姓学子在林晏冰冷的逼视下狼狈不堪,几乎要瘫软下去。就在这短暂的死寂中,一个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声音,从林晏身后传来。

是余尘。

她似乎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羞辱和压力,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她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肩膀向内蜷缩着,双手死死地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条。她像一只被狂风骤雨摧折到极致的幼鸟,瑟瑟发抖,无声地传递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这细微的颤抖,清晰地透过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传递到了林晏挺拔的脊背上。

林晏背对着她,但整个心神却前所未有地系于身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细微却剧烈的战栗,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被彻底撕开伤疤的痛苦和无助。一股强烈的、近乎暴怒的怜惜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几乎要立刻转身,将她护在怀中,隔绝这世间一切恶意的目光!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如同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深海,猛地射向那已然魂飞魄散的赵姓学子。一股凛冽的杀气,无形无质,却让在场所有敏锐的人都感到呼吸一窒。

然而,就在林晏胸中怒涛即将喷薄而出,准备给予对方更严厉的斥责甚至惩戒时——

他身后那细微的颤抖,毫无征兆地,停了。

停得极其突兀。

仿佛刚才那濒临崩溃的脆弱只是幻觉。

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像万载玄冰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透出足以冻结灵魂的极寒。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古老、晦涩、仿佛从尘封的青铜铭文中拓印下来的金石之音,冰冷地刺破了广场上凝滞的空气:

“‘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个一直被林晏挡在身后、低着头、穿着青灰色杂役布衣的余尘。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决然的、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力量。随着她抬头的动作,那一直低垂的眼帘也掀开了。

林晏就在她身前半步,在听到那冰冷古语的第一时间霍然转身。

然后,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所有温顺、怯懦、隐忍、痛苦……一切属于“书童余尘”的伪装,在那双抬起的眼眸中,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片片剥落、粉碎!

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光,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凛冽的寒光!如同万古不化的玄冰深渊,又如同打磨至极致、映不出任何温度的冰冷剑锋。那光芒锐利得能刺穿人心,漠然得视万物为刍狗,带着一种俯瞰尘寰、洞穿一切虚妄伪饰的绝对冰冷和……睥睨!

她并未看向被震慑得魂飞魄散的赵姓学子,那双冰寒彻骨的眼睛,只是毫无波澜地平视着前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喧嚣,投向某个虚空中的点。她的身体站得笔直,不再是之前那种刻意收敛的卑微姿态,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山岳般的沉凝与孤绝。青灰色的布衣,此刻竟衬得她如同出鞘的绝世名锋,周身弥漫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与锋芒。

那冰冷、古老、切中要害的话语,还在继续,如同寒冰凝结的判词,一字一句,砸落在死寂的广场上:

“‘大王若以此不信,则小者以为毁訾诽谤,大者患祸灾害死亡及其身。’”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冰寒的眸子终于转动,极其缓慢地、如同刀锋刮过骨面般,落在了面无人色的赵姓学子脸上。

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如同看待一件死物的漠然。

“‘故子胥善谋而吴戮之,仲尼善说而匡围之,管夷吾实贤而鲁囚之。’”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沧桑、看透人性卑劣的彻骨寒意,“阁下以‘婢女所出’定人贵贱、断人贤愚,浅薄如井蛙窥天,聒噪若夏虫语冰。”

“身在此间,口诵圣贤,心却囿于门户之见、血胤之私,行此等辱人自辱、自绝于道之举而不自知。”她的目光从那学子脸上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再次投向虚空,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头发冷,“此非问道,实乃……自取其祸。”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逾千钧。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明德堂广场,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时间被冻结。

风停了。鸟雀噤声。连阳光似乎都失去了温度。千百人聚集的广场,此刻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维持着上一刻的姿态,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茫然,甚至忘了呼吸。

主宾席上,山长苏文瀚手中的茶盏停在唇边,茶水微晃,几滴溅落在深青色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未觉。那双阅尽沧桑、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死死地钉在那个青灰色的身影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人。他握着杯盏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周通判脸上那点玩味的笑容彻底僵住,随即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惊疑、忌惮和强烈探求欲的复杂神情。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试图从那少女平静得近乎诡异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台下的学子们更是呆若木鸡。方才还嗤笑、起哄的人,此刻脸色煞白,眼神躲闪,如同被当众剥光了衣服。那个摇着折扇的赵姓学子,在林晏的威压和余尘这更加恐怖冰冷的反击双重打击下,早已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折扇脱手掉落在尘埃里,也无人顾得上去看。

死寂的中心,是林晏。

他距离余尘最近,近得能看清她长睫上每一根细微的弧度,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气息。他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他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褪去所有伪装、只剩下冰冷寒光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属于“余尘”的痕迹,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洞穿一切的漠然和孤高。

看着她挺直如孤松的脊背——那不再是卑微的顺从,而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永不折腰的傲骨。

听着她口中吐出的、字字如冰刃、句句切中要害、引据晦涩古籍却直指人心浅薄荒谬的判词——那绝非一个普通书童,甚至不是一个普通饱学之士能拥有的底蕴和锋芒!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撼,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中了林晏的灵魂!

他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那冰寒彻骨的目光冻结、粉碎。他见过她在暗夜中因恐惧而颤抖哭泣的脆弱,见过她偶尔流露出的聪慧和沉静,见过她恪守本分的温顺……他曾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她,了解她藏在卑微身份下的秘密和伤痕。他曾将她视作需要保护、需要怜惜的易碎琉璃。

错了!

大错特错!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哪里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分明是一柄深藏于古鞘之中、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一朝出鞘便寒光彻地、锋芒足以斩断一切的绝世凶刃!那凛冽的寒意,那睥睨的姿态,那洞穿世情的冰冷……这一切,与他记忆里那个在他怀中寻求庇护的、柔弱的少女,判若云泥!

强烈的反差,带来的不是幻灭,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被彻底攫住的吸引力!如同在无边黑暗中跋涉的旅人,骤然窥见深渊尽头那一点冰冷而璀璨、足以刺瞎双目的绝对光芒!危险,神秘,强大,深不可测!这巨大的“偏差”,这截然不同的锋芒,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狠狠捅进了林晏心口那把名为“探求欲”的锁!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心中埋藏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沉重、更……惊心动魄!那绝不仅仅是身世飘零的悲苦,那是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力量!

余尘的目光扫过全场死寂的人群,在那张张写满惊骇的脸上短暂停留。那目光依旧冰冷,如同无形的刀锋刮过。主宾席上山长眼中深沉的探究,周通判脸上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算计,台下学子们混杂着恐惧、鄙夷和茫然的眼神……一切尽收眼底。

很好。

她心中一片冰封的荒芜。锋芒已露,伪装撕裂,此地再非久留之所。那些目光,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厌烦。

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身侧那个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眼神复杂到极致的林晏。眼帘缓缓垂下,如同沉重的帷幕落下,瞬间敛去了所有惊心动魄的寒光与锋芒。挺直的脊背微微松垮下来,恢复成那种惯常的、带着一点卑微弧度的姿态。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松开,自然地垂落在布衣两侧。头颅重新低垂下去,视线温顺地落回自己的鞋尖,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那锋芒毕露、判词冰冷的少女,只是一个被众人眼花看错的幻影。

从寒光四射的利剑,到温顺沉默的石子,转换只在呼吸之间,流畅得近乎诡异。若非广场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还在蔓延,若非众人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惊骇仍在,刚才的一切,真恍若一场荒诞的梦境。

林晏依旧僵立着,目光死死锁在余尘低垂的头顶。那小小的发旋,那根普通的木簪,此刻在他眼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魔力。他胸中翻江倒海,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冰冷锋芒,与眼前这温顺卑微的伪装,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假的!都是假的!这温顺是假,那脆弱……难道也是假?

可那夜在他怀中,那真实的恐惧和颤抖……

哪个才是真正的她?那深埋的力量从何而来?那冰冷的目光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和秘密?

疑问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整个心神,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灼热的探究欲,混合着被那冰冷锋芒深深刺中的震撼和一种奇异的、近乎着魔般的吸引力,在他心底轰然炸开,熊熊燃烧!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名为余尘的少女,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的、却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谜团!他必须知道答案!不惜一切代价!

死寂终于被打破。主宾席上,山长苏文瀚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那细微的瓷器磕碰声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苍老而沉厚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肃静!”

声音不大,却带着山岳般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广场上渐起的骚动和低语。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余尘身上移开,重新聚焦到山长身上。

“辩经论道,首重心正言和。”山长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尤其在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的赵姓学子身上停顿了一瞬,眼神严厉,“逞口舌之利,攻讦人身,非君子所为,更非我青岚学风!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林晏,最后在余尘低垂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邃如海,带着沉甸甸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有再提余尘刚才的惊人之语,仿佛那从未发生过。

“辩经继续。”山长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却不容置疑,“下一论题:‘君子之道,和而不同。’”

新的辩题抛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一块冰,暂时压下了那灼人的热度。台上的学子们努力收敛心神,试图重新投入到论辩之中。然而,经历了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所有人的心思都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涟漪难平。论辩的声音再起,却明显少了几分之前的意气风发和纯粹,多了几分心不在焉的谨慎和压抑的窥探。

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依旧有意无意地、隐秘地缠绕在那个角落——林晏挺拔的身影,和他身后那个重新低眉顺眼、仿佛与世无争的青灰色身影。

林晏强迫自己转过身,重新面向辩经台。他挺拔的身姿依旧,广袖下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台上新的论辩上,试图捕捉那些关于“和而不同”的见解,可那些声音飘进耳中,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模糊不清,无法在他此刻翻腾如沸的脑海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身后那个重新归于沉寂的存在牢牢攫住。那细微的呼吸声,那青灰色布衣的轮廓,甚至那根不起眼的木簪……都在他高度集中的感知中无限放大。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轰鸣,以及心底那个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灼热的疑问:

她究竟是谁?

那深藏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锋芒从何而来?

那判词般的冰冷古语背后,又连接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

探究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无声地燃烧,越来越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指腹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袖中一册书卷的边缘,动作细微却泄露着内心的焦灼与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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