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门口又停住,对陈戈道:“通知寿宁宫,明日不对簿,改夜对,让人以为我们放松警惕了,夜里在小库外布一圈暗桩,再在御花园多挂三个“假灯”。”
“灯?”
陈戈意外地问道。
“对,既然有人盯灯,就让他们盯个够。”
第二日清晨,宫里流言又转了个弯。
说靖和昨夜被缉司请去喝茶,说宁贵人半夜还在园里唱儿歌。
说多了,真真假假也就模糊。
宁昭起得很早,照例在御花园站了半刻。
她没唱,只对着水面吹了一下纸鹤。
纸鹤落水后,她才回头,撞见宫道那边走来的皇帝。
两人只隔着两三步,彼此停了一停。
皇帝看了看她发间那支细簪,忽地笑了一下。
“风小了。”
“是。”
旁人看见了,又有了新话题:贵人与圣上又在园里对过话。
话传到缉司时,已变成“贵人得圣意”。
午后,宁昭回敬安苑,把拨浪鼓挂在窗下。
阿蕊凑过来低声道:“娘娘,缉司那边说,今晚不对簿。”
“哦?夜里对吗。”
“你怎么知道?”
“陆沉说他“借一回人情”。”
宁昭把糖罐推给阿蕊。
“借人情的晚上,最安静。”
入夜,御花园三盏“假灯”挂在不同的树上,灯心下都藏了极浅的一点药粉,遇风会飘出很淡的香。
假山背后,细线再次铺开,像看不见的网。
宁昭守在最外侧,像上次一样站着。
她不唱,也不敲,只偶尔把“记言槌”在掌心翻一翻。
子时刚过,一道影子自东侧敛风而来。
他不走御道,专挑石缝与阴角,不碰灯也不看水,只认准了小库门外的那道暗。
宁昭看见那道影的身形,心里“咯噔”了一下。
是左闲。
她没动,只抬手把线端扣紧。
第二个红点亮了,第三个红点在风口一闪即灭。
左闲脚步很稳,像是有把握。
直到他伸手去摸门上的封泥,门板里忽然“咔”的一响。
是门闩被从内里顶开半寸,又迅速收回,像一只在洞里的兽,露牙又缩去。
左闲指尖一顿,立即后撤。
与此同时,四角短笛同时“叩叩”,黑影从屋脊上落下,把他的退路齐齐封住。
左闲不慌,手腕一翻,一把极细的灰撒向近处的暗桩。
那灰遇风即散,像在空里开了一朵花。
两名暗桩被逼得往旁错开一步。
“退后!”
有人低喝。
宁昭在外侧看得很清楚,她知道这一退就是个口子,左闲能从口子里钻出去。
她不等,直接把拨浪鼓朝那口子丢了过去。
鼓在空中转了一圈,鼓腔里藏着的一枚细钉甩出,正钉在假山侧的一片瓦上。
“叮”的一声,细钉牵动细线,第三个红点重新亮起来,亮在左闲的脚边。
光一亮,陆沉已到,黑签并起,像从夜里拔出来的两道线,直直锁向左闲的肩。
左闲身子一低,硬生生从缝里滑过去,带起一阵碎叶。
陆沉顺势前踏,指背一扣,扣住他左臂。
左闲吃痛,半身一沉,手掌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像蛇一样往后窜出去。
暗处又一记短笛响起,西侧口被封死,北侧却空了一线。
“北口!”
陈戈喝道。
左闲果然冲北,宁昭抢先一步,拎起“记言槌”当作木楔,硬生生插在那道口的石缝里。
左闲被迫收脚,身形一斜,袖口一片纸飘出来,沾着露气落在她鞋边。
她低头,袖间的细线已经缠到他的脚踝,缠得不算紧,却足够他失衡半息。
这半息里,陆沉的黑签到了,稳稳扎在他衣襟。
左闲扯断衣襟,人却借势翻出了圈,落到更远的阴里。
几个起落,他的影子已经没了。
“追!”
陈戈带人掠出廊外,没几息又返。
“人甩了。”
夜风把寂静压下来。陆沉走到宁昭面前,看她鞋边那片纸。
她拾起递给他,纸上是半页账目,字小、密、冷,页角写着“乙丑旧抄,前库”。
最下方,是一个被人故意划去了一半的名字,剩下的两笔像断在半空。
“没劲,他故意丢的,丢给我们看的。”
陆沉把纸折好,收进袖里。
“给我们看,也让别人看。”
他抬眼看向小库的方向,封泥完好,门闩安稳。
刚才那一下“咔”,是他安排在门内的木舌。
拉一下,响一下,只为让来人知“有人守”。
左闲不去撞门,说明他谨慎,也说明他不急。
他不急,那就让他急。
“把城门夜禁收紧,内务司、木作、笔房三处今夜不许换班。”
陆沉沉声道。
“明早太后前,我只说一句,乙丑旧抄,前库再查。”
“好。”
陈戈应下。
宁昭把拨浪鼓从地上捡起,轻轻拍了拍鼓面上的土。
她指腹蹭过鼓腔边缘,像在安抚一个不小心摔倒的孩子。
陆沉站在她侧后,低声问道:“手还疼吗?”
“不疼,明天我不站园子了。”
“嗯。”
“我说“不站”,你就不站?”
“你说“站”,我就站。”
她回头看他一眼。
“你今天说让他们盯灯,我就让灯多亮一盏,下回你说少一盏,我就少一盏。”
陆沉没笑,眼里却收了几分锋利。
“好。”
两人并肩往回走,走到转角宁昭忽然停住,低声道:“左闲会反咬,今晚园里这么多人,他总能挑一句话,变成对我不利。”
“挑就挑。”
陆沉的声音很稳,给人莫名的安心。
“我睡了。”
“睡吧。”
次日辰时,寿宁宫,殿中灯火明亮,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发白。
陆沉只说了那一句:“乙丑旧抄,前库再查。”
随后把半页账目摊开,指出“照准自乙丑至丙寅换手”的细微笔差与虫眼的断续。
太后道了句:“照规矩。”
有内侍探头探脑,又把“御花园夜里相见”的耳语拿出来温了一遍。
太后冷眼一扫,那些窃语像被扔进水里,很快熄了。
散场时,黎恭从檐下移步而出,仍是温顺笑容。
“陆大人辛苦。”
陆沉目光从他袖口掠过,淡淡道:“行走也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