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月色如霜。
顾长生盘膝于卧房蒲团之上,气息绵长,正运转《太初守心诀》调息三十六周天,周身纯阳之气如薄雾缭绕,映得肌肤泛出淡淡金光,宛如一尊万古不灭的神只。
陡然间,他眉心一凉,似有冰针刺入神识,识海骤然翻涌如怒海狂涛!
眼前跳动的烛火猛地扭曲,光影拉长、翻卷,化作一片靡丽的红纱帐影,帐上金线绣着交颈鸾凤,随无形之风轻轻摆动,仿佛有体温般的暖意扑面而来。
原本清冷的卧房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金碧辉煌、龙凤呈祥的婚殿——雕梁画栋间悬着赤红灯笼,光晕摇曳,将四壁映得如血浸染;高燃的龙凤烛噼啪炸响,火苗由红转青,原本喜庆的乐声渐渐扭曲,化作断续呜咽的哀笛,如亡魂低语,在耳畔萦绕不散。
顾长生心神一凛,低头看去,自己竟身着一袭大红喜袍,布料厚重如裹烈焰,袖口金线刺骨,指尖触之竟有灼痛之感。
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剑,无锋却沉重如山,剑身泛着幽冷寒光,古老仙文“一生一世一双人”篆刻其上,字迹深处似有血痕渗出,散发出淡淡的铁锈腥气。
这是……梦魇幻境!
“吱呀——”
殿门缓缓开启,一道血色身影缓步而入。
夜琉璃踏着细碎莲步,凤冠垂珠轻晃,发出清冷如碎玉的叮当声。
她身披血色凤袍,裙摆拖曳于地,每一步都似踩在人心之上,布料摩擦地面发出沙沙轻响,如同蛇行枯叶。
彼岸花纹在袍角绽放,暗香浮动,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甜气息。
红纱遮面,唯露一双眸子,幽深如渊,唇角微扬,吐气如兰:“夫君,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时,你可愿……为我破戒?”
那声音如丝如缕,钻入耳道,直抵神魂深处,竟带着一丝冰凉触感,仿佛有细指拂过脊椎。
顾长生心神剧震,立刻意沉丹田,欲运转《太初守心诀》破邪。
此功法乃他道基之本,至刚至阳,专破一切心魔外邪!
然而功法初动,纯阳之力竟如陷泥沼,层层枷锁自识海深处浮现,将灵力死死封印,十成功力,仅余三成!
夜琉璃莲步轻移,指尖带着刺骨寒意,轻轻划过他唇角,肌肤相触的刹那,一股阴柔之力如毒藤般悄然钻入经脉——原来就在他低语“我确实记得她”时,她已借其心绪波动,在识海边缘种下蛊引!
“你烧了红绳,毁了旧物,以为这样就能斩断情根,心如止水?”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划破记忆封印。
“可你骗得了天下人,骗得了自己吗?你每夜的梦里,都会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回到她为你系上红绳时,那双含着泪的笑眼……顾长生,我早已潜入你最深的记忆,最脆弱的执念之中。”
话音落下,龙凤烛火骤然熄灭,喜乐扭曲成凄厉哭嚎。
红纱帐如活物般蠕动,缓缓渗出猩红液体,顺着床柱蜿蜒滴落,溅在地面发出“滋滋”轻响,腥气扑鼻。
脚下金砖龟裂,冻土翻出,白骨森然——转瞬之间,婚殿如潮退去,化作一片风雪肆虐的荒坟。
那素衣女子跪在雪中,面容酷似幼时邻家女孩,泪与血混流,声音凄厉如裂帛:“长生哥哥,你若今日娶她,我便自焚于此,让你永生永世,活在愧疚之中!”
寒风割面,雪粒如针,顾长生只觉识海剧痛,仿佛被万千利刃穿刺!
他瞳孔骤缩,瞬间明悟——这已非幻术!
夜琉璃是以他“情劫”为引,以执念为饵,欲在其心魔最深处,种下“情蛊”!
一旦种成,道心永裂,纯阳道基将被阴邪魔气彻底污染,万劫不复!
千钧一发之际,顾长生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咬破舌尖!
剧痛夹杂着浓烈血腥味瞬间席卷神魂,舌尖裂口灼热,血珠滚落唇齿之间,带来一丝清明。
他没有再强行破幻,反而顺着对方攻势,缓缓垂下眼帘,声音沙哑低语:“你说得对……我确实记得她。”
此言一出,哭泣的虚影与夜琉璃的幻影皆微微一滞。
顾长生缓缓抬头,目光不再挣扎,反而一片死寂,直视那双含笑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可正因为我记得,我才更清楚地知道——动情是劫,破身是死。我顾长生背负的,是整个人族的兴亡。你若真想入我心,便该明白,我宁可心如死灰,也绝不愿为人族之王,却败于一念之欲。”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如铁律天成。
那“无欲”,非天生,非虚妄,而是以苍生为锁,将所有情感深埋于识海最底层的钢铁意志!
咔嚓——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幻境竟发出玻璃碎裂之声,裂痕如蛛网蔓延!
夜琉璃幻影轻颤,红纱下美眸中,第一次浮现出无法掩饰的错愕。
错愕之后,是癫狂大笑:“好!好一个顾长生!你越是否认,越是压抑,就证明它越是真实!我今日虽不能让你彻底沉沦,但也足够了!”
“我偏要你在最清醒的时候,亲口对我说爱我!”
她指尖猛然一弹,早先埋下的蛊引骤然爆发,如毒藤逆流而上,顺着情感余波狠狠扎入他识海深处!
情蛊虽未完全成型,但那一缕最核心的“心种”,已强行种下!
“轰隆”一声,幻境彻底崩碎。
顾长生猛然睁开双眼,耳中嗡鸣未散,仿佛仍回荡着那凄厉哭喊。
冷汗浸透中衣,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手中“太初剑”已自行出鞘三寸,森然剑气将床前一角红绸斩为碎片,布料飘落如血蝶。
他大口喘息,指尖触到剑鞘的冰冷金属,才确认自己已归现实。
霍然起身,目光如电,射向窗外。
主殿灯火未熄。
夜琉璃斜倚雕花栏杆,月光洒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右臂缠绕着蛛网般的黑纹,玉符早已化为飞灰。
她闷哼一声,几乎扶住栏杆才稳住身形,唇角不断溢出乌血,却仍强撑笑意,用袖口拭去血迹,望向偏殿方向,露出一抹虚弱却执拗的笑容。
顾长生收回目光,脸色阴沉如水。
他没有发作,而是迅速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卷古老的《守心残卷》,翻至“心魔篇”。
他曾于古籍中读到:“蛊王之血,通幽达冥,可照万蛊本源。”当时未解其意,如今想来,或许正是为此刻准备。
他取出那面由玄阴铜铸就的“照心镜”——师尊遗物,专为监察弟子走火入魔所制。
小心翼翼将数日前斩杀蛊王所得的“蛊尸精华”滴入镜面。
铜镜波光流转,镜中渐渐浮现出诡异画面——那没入识海的“心种”,蛊毒脉络竟与“蚀阳蛊”同源!
然而脉络末端,却多出一道扭曲魔纹烙印,散发着至阴至邪的气息。
顾长生低声自语,声音冷如霜雪:“仙王提供蛊种,夜琉璃再以魔功异化……他们,竟然在联手侵蚀我的道基?”
一个惊天阴谋,在他脑海中缓缓成型。
就在这时,夜风吹过,送来一丝血腥气,夹着一道断续却清晰的声音:
“夫君……明日我为你准备了合卺酒……你若不喝……”
声音微颤,似在强忍痛楚,却又带着病态执念,“我便在这玄霄峰山门前,为你跳……第十支血舞。”
——那是她曾立下的血誓:每舞一支,燃尽十年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