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云海翻腾,如万古不息的银浪在天地间奔涌。
寒风割面,带着雪意与剑气交织的凛冽,顾长生的声音如万年玄冰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激起一片死寂的回响。
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昆仑弟子都屏住了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如孤峰般挺拔的身影。
他要去魔界?
一个人?
那不是去历练,那是去送死!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紧张气息,仿佛连风都凝固成了霜。
“师兄!不可!”一声凄厉的惊呼划破沉寂,像裂帛之声刺入耳膜。
苏小鸾跌跌撞撞地冲上前,绣鞋踏碎了薄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俏丽的脸上血色尽褪,唇瓣微颤,眼中盛满惊骇与恐惧,像是看见了注定无法挽回的结局。
她死死抓住顾长生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布料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师兄!那是魔界!是吞噬了无数人族天骄的龙潭虎穴!你……你怎么能……”
顾长生垂眸,看着师妹颤抖的双手,眼神没有半分动摇,只是那份冰冷稍稍柔和了一丝,如同极北之地偶现的一缕晨光。
他缓缓抬起手,并非推开她,而是握住了腰间的“问心”剑柄。
剑鞘轻震,一声清越的鸣响骤然响起,宛如冰泉滴落玉盘,却又夹杂着压抑不住的躁动,仿佛剑魂也在挣扎。
“小鸾,你看。”顾长生摊开另一只手掌,掌心之上,一道细如发丝的血色纹路正诡异地蠕动着,像一条潜伏于皮下的毒蛇,散发着不祥的绯红微光。
那光芒映在他冷峻的眉宇间,竟让空气都泛起一丝灼热。
“这是……剑心血纹!”有长老失声惊呼,声音里满是骇然,仿佛见到了禁忌之兆。
剑心血纹——唯有剑心受了极致污染,与外物产生了无法斩断的羁绊,才会显化出的凶兆!
对剑修而言,这无异于道基被毁,前路尽断!
顾长生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灼痛,那痛感如针扎入骨髓,又似烈火焚心,声音愈发沉冷:“夜琉璃的情契,已如跗骨之蛆,深植我心。我若退,它便进;我若避,它便长。如今,它已开始侵蚀我的剑心,我已避无可避。”
他的目光越过苏小鸾,望向遥远的西方天际,那里魔气缭绕,黑云如墨,经年不散,仿佛天地尽头裂开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风中隐约传来低语般的呜咽,像是亡魂在深渊中徘徊。
“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捣黄龙,当着她的面,亲手斩断这孽缘的源头。”他收回手掌,五指缓缓收拢,那道剑心血纹的灼痛感更加剧烈,仿佛有一根烧红的烙铁,正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我不去见她,她便永远在我梦里,用我的剑,杀我最亲近的人。”他闭上眼,脑海中又闪过昨夜梦魇——梦中的自己,双目赤红,挥剑刺向了师尊。
鲜血溅上剑锋,温热黏腻,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猛然惊醒,浑身冷汗,寝衣湿透如浸水。
他不能再等了!
苏小鸾浑身一颤,泪水夺眶而出,在脸颊上划出冰凉的痕迹。
她明白了,师兄不是冲动,而是被逼到了悬崖绝壁,已无退路。
顾长生的话语落下,犹如寒刃划破长空。
昆仑七峰齐鸣,剑气震荡百里。
一名白眉长老脸色骤变:“快!以‘血羽符’通传四方圣庭!”
一道猩红流光冲天而起,划破云层,向四野疾驰而去。
而在万里之外的幽冥裂谷边缘,一头盘踞千年的骸骨魔鸦忽然睁开了空洞的眼窝。
它嗅到了那抹属于剑首的气息,喉间发出嘶哑笑声,振翅飞起,竟一口吞下了那道血符!
黑焰腾起,魔鸦身躯炸裂,化作一缕阴风,裹挟着低语沉入地底——
“人族剑首顾长生,孤身犯界,三日内必至!”
声音穿过九重岩壁,最终回荡在魔宫深处,如丧钟敲响。
魔宫之内,气氛骤然凝固。
穹顶之上,黑曜石镶嵌的星图黯淡无光,仿佛预示着某种宿命的降临。
巨大的黑曜石王座之下,魔将墨九幽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带着滔天的杀意:“陛下!人族剑首顾长生,放出狂言,欲孤身犯我魔界!此乃对我魔族万年威严的极致挑衅!末将请命,集结十万魔军,于魔渊边界布下天罗地网,定叫他有来无回!”
“备战!”
“杀了他!”
殿内群魔激愤,魔气冲天,几乎要将宫殿的穹顶掀翻。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焦土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灰烬。
然而,那高踞于王座之上的身影,却始终未动分毫。
夜琉璃,这位以雷霆手段一统魔界的绝世女帝,此刻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王座的扶手,指尖微微发颤。
她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百年前那个雪夜,少年执剑而来,笑着说:“等我把剑心炼到圆满,就娶你。”那时风雪温柔,他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她的掌心。
如今,他来了。
可他们之间,只剩一座坟墓般的宫殿。
许久,一声轻得几乎要被魔气吞没的叹息响起。
“传我谕令,”夜琉璃睁开眼,眸中星河破碎,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喧嚣,“打开魔渊通道,放行。自即刻起,魔界全境,退避三百里,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阻拦顾长生的脚步。违者——杀无赦。”
“什么?!”
此令一出,满殿哗然!
“陛下!万万不可!”一袭红衣的玉罗刹闪身而出,跪在殿前,美艳的脸上满是焦急与不解,“顾长生是人族千年不遇的剑道王者,他若破关直入,目标必然是您!您这……这是引狼入室啊!”
墨九幽也急道:“陛下,请三思!这无异于将我魔界的心脏,送到敌人的剑尖之下!”
夜琉璃缓缓抬起眼,那双足以令星辰失色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痛苦与挣扎。
她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越过了无尽的魔渊,落在了那道正向她走来的孤绝身影上。
她并未下令撤防而不设后手。
事实上,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九重暗影已在宫心悄然布阵,三十六面“逆命镜台”无声浮现,录其言行,锁其神魂。
十万暗卫蛰伏于地脉之下,只待她一声令下。
她不是天真,她是赴约。
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我怕的不是他来……”
“我怕的……是我忍不住,去求他别走。”
魔渊,连接人魔两界的天然屏障,其中充斥着能吞噬神魂的罡风与怨念。
顾长生一袭白衣,踏入其中,如同一滴落入墨池的清水。
瞬间,无尽的魔念如潮水般涌来,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识海,编织出最能动摇他心神的幻象。
第一个幻象,是夜琉璃。
她浑身是血,被无数正道修士围攻,绝望地向他伸出手,泣声求饶:“长生,救我……我错了,救我……”
他闻到了血腥味,混合着她身上那股清冷如雪、又暗藏炽烈的幽香——这味道曾是他百夜里辗转难眠的根源。
顾长生眼神没有一丝波动。
“幻象而已。”
他心念一动,心海之中,一柄无形之剑骤然凝聚,一剑斩下!
眼前景象如镜面破碎,碎片中映出她哀泣的脸,随即化作黑烟消散。
他继续前行。
第二个幻象出现。
夜琉璃站在悬崖边,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抵着自己的心口,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当真如此恨我?连看我一眼都不愿?好……我便死在你面前,让你永世不得心安!”
他甚至听见了匕首刮过皮肤的细微声响,感受到了她指尖滑落时那一瞬的微痒。
“心魔作祟。”
又是一剑,幻象再碎。
可这一剑落下,他喉间一甜,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斩杀与她有关的幻象,竟比斩杀真正的魔王还要耗费心神。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幻象层出不穷。
夜琉璃跪在他脚边,卑微地祈求他留下;夜琉璃为他挡下致命一击,含笑死在他怀中;夜琉璃甚至化作苏小鸾的模样,对他哭诉被魔气侵蚀的痛苦……
每一道幻象都带着她特有的气息——那股幽香仿佛真实萦绕鼻尖,触觉、听觉、嗅觉交错,几乎让他产生刹那的动摇。
但他知道,那是魔念的蛊惑,更是他内心最深的软肋。
“斩!斩!斩!”
他每踏出一步,便斩碎一重幻象。
待他走出魔渊,踏上魔界土地的那一刻,脚底黑岩坚硬如铁,寒意从靴底直透骨髓,仿佛踩在地狱的脊梁上。
风停了,魔念散了,世界骤然安静得可怕。
他仰头望去——
那座象征着魔界至高权力的雄伟宫殿,竟门户大开,宛如巨兽张开了喉咙,静候着他走入腹心。
而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唯有眼神中的杀意,凝练到了极致。
万级黑玉台阶之上,一道孤零零的身影,独自站立。
不是身着威严帝袍的魔界女帝,而是一个只穿一袭素衣的女子。
她未戴帝冠,三千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发簪束起,在魔界的风中微微飘动。
她手中,正静静地握着一枚戒指。
那戒指只铸了一半,断口处还残留着被强行中断的痕迹,正是那一夜,他挣脱她时,从她手中挣断的婚戒。
顾长生拾级而上,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魔宫的脉搏之上。
直至他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与她相隔不过三尺。
“你可以走了。”
她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声音在风中微颤,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顾长生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尽冰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不拦我?”他冷笑一声,字字如剑,直刺她的后心,“夜琉璃,你费尽心机,不惜自毁名节设下此局,逼我破了修行百年的童子身,毁我剑心,乱我道途。如今,却在这里装出一副无辜受害的模样,演给谁看?”
他的话音刚落,她的身体猛然一震。
下一刻,她豁然转身!
四目相对的瞬间,顾长生心神剧震。
他预想过她会愤怒,会反驳,会再次巧言令色,却唯独没有想到,会在她那双睥睨天下、冷傲孤清的眼眸中,看到那晶莹的、摇摇欲坠的泪光。
“你以为……我想这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与疯狂,“顾长生!我每天在魔宫,听着你昆仑的练剑声,就像听着我自己的心跳!你每斩杀一个冒犯人界的魔族,我体内的魔血都痛得发抖!”
“你以为我设局?若非情契反噬,若非再也见不到你,我就会真的被这该死的羁绊活活烧死,我何至于此!”
她猛地抬起手,将那半枚未铸完的婚戒,决绝地抛向空中。
“你要斩情契?好,我给你!”
“但你给我记住——从始至终,都不是我夜琉璃死缠着你!”
她的眼中泪光决堤,声音却凄厉如杜鹃泣血,响彻整个魔宫。
“是你顾长生……早就住进了我的命里!”
风,骤然变大。
吹动了她的素衣,吹乱了她的长发。
她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一眼里,有爱,有恨,有不甘,有绝望,最终都化作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入那深不见底的宫门黑暗之中。
一道轻如叹息,却又重如山岳的话语,随风飘来,钻入顾长生的耳中。
“顾长生,你若不来,我会疯。”
“你若来了……我会更疯。”
宫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天地间,只剩下顾长生一人,孤零零地立于风中。
他胸口处,那道被他强行封印的剑心血纹,在夜琉璃转身的那一刻,便冲破了所有束缚,此刻正滚烫如燃,疯狂灼烧着他的理智。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封印。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空中,盯着那枚被抛起,此刻正划过一道凄美弧线,缓缓下落的半枚婚戒。
它在空中翻转着,折射出魔界诡异的血色天光,像一颗破碎的星,又像一滴凝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