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体内的圣体金纹,那些曾被誉为不朽不灭的道痕,此刻竟如冬日寒冰下的湖面,黯淡无光,数道狰狞的裂痕从肩颈蔓延至心口,仿佛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纯阳根基,因失血过多而剧烈动摇。
顾长生昏迷了三日。
三日里,他仿佛坠入无边血海,耳边尽是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与母亲最后那声温柔的叹息交织成网,将他死死缠住——那叹息像一缕温热的风拂过耳畔,却又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在鼻腔中弥漫;指尖所触皆为黏腻湿冷,如同握住了沉尸千年的河床淤泥。
意识如同沉船缓缓浮出水面,剧痛率先刺破黑暗。
顾长生猛地抽了一口气,胸口似有千针攒刺,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断裂的筋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宛如枯枝在雪夜里折断。
视野里一片血红,耳鸣嗡嗡作响,残存的梦魇仍在颅内回荡……直到一声冰冷的话语劈开迷雾——
“醒了?”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模糊晃动,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角,带来一阵咸涩的刺痛。
药婆婆端着一碗墨绿色的药汁立于床前,碗底沉淀着细碎的药渣,散发出苦涩中夹杂腥甜的气息,像是腐叶堆里渗出的黑水。
她的眼神没有半分温度,只有药石般的生硬:“你体内的纯阳圣血亏空了近三成,根基已损。我警告你,再这样自残一次,别说恢复巅峰战力,你连这条命都保不住。”
顾长生撑着床沿坐起,掌心下木板粗糙皲裂,指甲缝里嵌进一丝木屑。
胸口传来的撕裂痛楚让他闷哼一声,但他仿佛毫无所觉,目光越过药婆婆灰白的发髻与冷峻的肩头,沙哑地问:“陆鸣呢?”
药婆婆冷哼一声:“你倒还惦记着他。那小子被业火反噬,魔性深种,长老会决议将他关押在寒渊洞,日夜受洞中寒气与体内业火的双重煎熬,直到他肯认罪为止。”
认罪?
顾长生该认罪的人,从来不是那个被逼到绝路的孩子。
他不顾药婆婆的阻拦,披上外衣,踉跄着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圣体裂痕中渗出细密的血珠,沿着肋骨滑落,在皮肤上留下蜿蜒的温热线迹,染红了洁白的中衣。
风从廊下穿过,吹得布料紧贴伤口,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摩擦感。
寒渊洞位于宗门废墟的后山,沿途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土地上还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漂浮着灰烬颗粒,吸入肺中便激起一阵干咳。
脚下的碎石咯吱作响,远处乌鸦偶尔啼叫一声,划破死寂。
顾长生路过一片坍塌的院落时,脚步一顿。
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正在废墟中艰难地翻找着什么,双手龟裂黝黑,指节肿胀变形,正将一些尚未烧尽的木柴小心翼翼地拢在一起,动作缓慢而执拗。
是哑婆婆。
宗门里一个毫不起眼的老妇,负责洒扫,三十年来从未有人听她说过一句话。
所有人都以为她生来便是聋哑。
顾长生正要绕开,那老妇却突然停下了动作,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直直地看向他。
她张口数次,喉咙剧烈抽搐,发出不成调的声音,像是久闭的门轴在锈蚀中艰难转动,“咳……啊……呃……”终于挤出几个破碎音节:“你……娘……问……”
接着,她扶住一根烧焦的梁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每一个字都要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抠出来:
“你娘……临死前,也在问我同一个问题。”
声音嘶哑如两块生锈的铁片互相摩擦,刺耳而艰难,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重量。
顾长生猛然僵住,脚底泥土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
哑婆婆颤巍巍地站直身体,每一句话都耗尽她全部力气:“她问我……我们拼了命救下的人,将来……能不能活得像个人?”
原来,她不是哑巴。
“三十年前,那九个孩子,都是我接生的。”她眼中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混着脸上沟壑纵横的煤灰,留下道道污痕,“我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抱走,亲眼看着宗门那些披着仙风道骨外衣的畜生,如何将婴儿的精魄从温热的躯体中抽离,只为了……培育你这个所谓的‘完美容器’。”
“我试过……我想带着你娘逃走,可我被下了禁言蛊。只要我想说出真相,喉咙就如刀绞,心脉寸断。”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恨与悔,“你的纯阳圣血中流淌着那九个孩子的命魂残息……当它触碰承载他们怨念的祖师碑时,整个契约根基动摇,我体内的蛊虫也随之枯萎。”
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骨牌,递到顾长生面前。
骨牌被摩挲得温润光滑,边缘圆钝,显然是经年累月贴身携带之物。
上面用稚嫩的笔触刻着两个字。
“她叫阿芽,是陆鸣的妹妹。”哑婆婆的声音哽咽了,“死的那天,她才六岁,手里……还紧紧攥着你偷偷塞给她的那根糖葫芦签子。”
顾长生脑中一片空白。
那根小小的糖葫芦签子仿佛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剑,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骄傲与伪装——他甚至能回忆起那日阳光洒在签子上的反光,甜腻的糖香混着尘土气息扑鼻而来,小女孩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牙的笑容……
他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伸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连那枚小小的骨牌都接不住。
骨牌落地,发出清脆一响。
他跪倒在焦黑的土地上,指尖颤抖着触碰那两个稚嫩的字迹——“阿芽”。
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仿佛整个胸腔都被烧成了空壳。
“陆鸣……”他低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是我把你推到了绝路。”
不知过了多久,他撑着残破的梁柱站起,披上外衣,一步一步向后山走去。
寒渊洞的方向,夕阳正缓缓坠落,像一颗正在冷却的血滴。
洞口寒气扑面,夹杂着皮肉焦灼的“噼啪”声和淡淡的焦臭味,空气冰冷刺鼻,吸入肺中如针扎一般。
他盘膝坐下,目光落在蜷缩在角落的少年身上。
陆鸣浑身皮肤干裂,一道道赤红的纹路遍布全身,仿佛有火焰正从他的骨髓深处向外焚烧。
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眼中只剩下毁灭一切的恨意。
但就在顾长生开口前的一瞬,那狂暴跳动的业火忽然滞了一瞬——仿佛有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仇恨的灰烬,唤醒了某个被遗忘的记忆:一个小女孩踮起脚尖,递来一根糖葫芦,笑着说:“哥哥也吃。”
许久,顾长生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我小的时候,也曾以为,只要成为最强的那个,就能保护所有我想保护的人。可后来我才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陆鸣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刻的、平等的悲伤。
“真正的弱者,从来不是打不过别人的人,而是那些……被所谓的‘大义’轻易抛弃的人。”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贴身收藏的手抄《无剑录》,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一行被血浸染过的字迹,轻声道:“你看,她也懂……有些东西,比胜利本身更重要。”
末页上,只有一行字——不准交出你自己。
那一刻,不只是陆鸣听见了,就连他体内狂暴翻腾的业火也为之一滞。
药婆婆失声惊呼:“不可思议!这焚心业火并未消散,而是被某种纯粹的执念净化……它不再依附于仇恨,而是选择了新的宿主——一个愿意替他人承担罪责的灵魂!”
当夜,顾长生召集了宗门所有幸存的长老。
议事厅内,他当众宣布:“从今日起,重建‘护道院’,专收天下间孤苦流离、无家可归的孩童。凡入院者,无论资质,皆受宗门庇护,传授道法。”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我顾长生在此立誓,宗门之内,永不启用任何以生灵献祭的禁忌之术!”
“圣子三思!”一位资历最老的长老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若无秘法支撑您的纯阳圣体,一旦强敌来犯,我人族何以御敌?”
顾长生没有回答。
他缓缓走到大厅中央,那里竖立着象征宗门最高权力的权杖。
长剑出鞘,寒光一闪。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权杖应声而断。
“那就让我先倒下。”顾长生收剑入鞘,眼神决绝如铁,“也好过踩着自己孩子的命,往上爬。”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就在此时,一道只有顾长生能听见的传音悄然在他识海中响起——正是昨夜那位神秘存在的使者墨九幽。
“陛下昨夜心情甚悦,”那声音带着笑意,“顺手焚了仙族在边境三座耳目塔。他还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他的火,轮不到别人来灭’。”(那位从不露面的魔帝,向来只在他认可的人身上留下印记。
)
紧接着,一缕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灵,竟从寒渊洞的方向飘然而至,穿过墙壁,来到顾长生面前。
那火苗化作一个跳动的、约莫三寸高的小小火人,对着他,含泪叩首。
顾长生缓缓伸出手。
那火苗没有丝毫灼热之感,反而带着一丝濡湿的温暖,轻轻落在他掌心,随即化作一道流光,融入他腰间的剑鞘之上。
剑鞘上原本古朴的太极纹路,瞬间亮起一抹温润的赤色。
一股前所未有的剑意自他心底升起,这剑意不带丝毫杀伐之威,却厚重如大地,温暖如晨曦。
此乃,心火剑意——非为杀伐,只为守护。
翌日清晨,寒渊洞的石门缓缓打开。
陆鸣主动走了出来,他身上的业火纹路已经尽数褪去,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眼睛里的疯狂恨意,已被一种深沉的哀伤和茫然所取代。
他走到那片废墟中央,跪倒在地,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抔焦土,紧紧贴在额前。
“我想……”少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想……替阿芽看看新院子。”
顾长生走上前,将他扶起,郑重地道:“护道院第一任执事,就由你来做。”
少年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随即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也就在此时,一道只有顾长生能听见的传音,悄然在他识海中响起,是墨九幽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和赞许:“陛下昨夜心情不错,顺手焚了仙族在边境的三座耳目塔,还让我给你带句话——‘他的火,轮不到别人来灭’。”
而在遥远的魔宫高塔之巅,夜琉璃素手展开一卷残破的星域图,指尖轻轻抚过图上一处被朱笔圈出的星辰,旁边还有一行龙飞凤舞的批注——“此处宜缓”。
她望着窗外无尽的星海,低声自语:“你写你的剑,我烧我的路……可不知不觉,我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了。”
三日后,护道院的奠基仪式在宗门最大的广场上举行。
这里曾是宗门最辉煌的象征,如今却满目疮痍。
晨风本应清爽,却带着一丝腐土的气息;广场中央的地基坑中,泥土颜色比别处更深,隐约泛着暗红光泽,像是干涸已久的血渍。
幸存的弟子和长老们神情肃穆地站立着,看着顾长生亲手抱起第一块奠基石。
这块石头取自宗门主峰之巅,坚硬无比,棱角锋利,压在掌心带来沉甸甸的压迫感,象征着新生与不屈。
就在他弯下腰,准备将石料稳稳放入挖好的地基中时,脚下土地微微震颤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轻轻抓挠着大地的表皮……
紧接着,一股毫无征兆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阴寒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
天空,在刹那间暗了下来,云层如墨翻涌,不见日光。
起初,那声音似风过林梢,若有若无;继而如骨笛呜咽,钻入耳膜;最终化作雷霆般轰入众人脑海,清晰无比——
“真是感人至深的一幕。不过,你们要建新家……”
“问过埋在这地下的亡魂,答不答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