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咽,像是亡魂的低语,卷起谷底的尘埃与碎石,在月光下翻飞如灰蝶。
夜露悄然凝结在石壁之上,泛着微寒的银光,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青苔混合的气息——那是裂谷深处经年不散的死寂味道。
顾长生盘膝而坐,宛如一尊亘古不化的石像,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连呼吸都仿佛融入了风的间隙。
衣袍紧贴脊背,能触到夜寒如针般刺入骨髓的凉意;指尖却微微发烫,似有无形火焰在血脉中逆流奔涌。
天榜崩塌的余波,不仅是人间的震动,更是对他神魂的巨大冲击。
每一次心跳,都在颅内激起沉闷回响,如同远古战鼓在耳畔擂动。
在他紧闭的识海深处,一座由无尽清光构筑而成的圣洁庭院正缓缓运转,其轮廓清晰可辨,仿佛真实存在——那是清明圣庭,顾长生对抗世间一切污秽与心魔的最终壁垒。
圣庭中央,一朵黑白分明的阴阳道莲徐徐旋转,花瓣开合之间,散发出淡淡冷香,那是道韵凝结的气息。
每一次转动,都有一缕缕极淡的、代表着情识侵蚀的灰色雾气被剥离、净化,化为最纯粹的能量,反哺神魂,带来一阵阵酥麻般的暖流,自眉心扩散至四肢百骸。
就在这近乎凝滞的寂静中,异变陡生!
那稳定旋转的阴阳道莲莲心,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颤,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嗡”鸣,如同冰弦乍断。
一缕比蛛丝更纤细、比鬼魅更隐蔽的精神涟漪,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悄无声息地穿透了裂谷的天然屏障,直接刺向顾长生识海的最深处。
这缕涟漪伪装得天衣无缝,它没有丝毫杀意,反而散发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亲切与悲伤,化作一声稚嫩而焦急的呼唤,带着儿时屋檐下雨滴落瓦片的节奏,温柔地敲打着他的记忆:
“弟弟……弟弟……”
那是顾长鸣的声音!
是他早已消逝的兄长,在用残魂呼唤他!
声音里还夹杂着槐花饼刚出炉时那股甜香的记忆幻觉,几乎让他指尖颤抖。
“不好!”
一道倩影如惊鸿般从谷口扑落,夜琉璃绝美的脸上满是焦灼,她甚至来不及稳住身形,声音已经急切地传了过来:“别回应!那是仙王的‘梦引丝’!一旦被牵引,神魂就会被拖入他的掌控之中!”
她话音未落,那尊石像般的顾长生,却缓缓睁开了双眼。
眸光开阖之际,似有星河流转,深邃得如同万古星空。
一抹冰冷的笑意在他嘴角悄然绽放,唇角牵动时,竟让空气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我知道是他……”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所以我才要接。”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长生竟主动放开了对清明圣庭的绝对防御!
那座原本坚不可摧的圣洁庭院,门户洞开,清光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中央那一朵阴阳道莲,在黑暗中静静旋转,等待入侵者的降临。
意识猛然一沉,仿佛坠入无底深渊,耳边响起血肉撕裂的幻听,鼻尖忽而嗅到浓烈的铁锈味——那是兄长魂魄被抽离时喷洒出的生命精气。
下一刻,眼前天旋地转,刺骨的寒风变成了和煦的春风,荒芜的裂谷化作了一片生机盎然的原野。
脚下青草依依,柔软湿润,踩上去能感受到泥土的弹性与露珠的清凉;野花烂漫,五彩斑斓,随风送来阵阵芬芳,混着阳光晒暖大地的气息。
不远处传来孩童们清脆的笑声,铃铛般悦耳,穿透林间。
一个穿着虎头鞋,梳着冲天辫的男孩背对着他,正朝着花丛深处跑去,口中还兴奋地喊着:“弟弟,快来呀!这里有好多蝴蝶!”
那背影,赫然是幼年时的顾长鸣。
布鞋后跟磨损的痕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足以击溃任何心志坚韧的修士。
也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威严、仿佛天道化身的声音在幻境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如雷鸣滚过心田,震得神魂微颤:
“你本可以拥有这一切,平凡,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大……若非那些愚蠢的族人贪图不属于他们的力量。现在,孩子,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你臣服于我,我便能为你重聚你兄长的灵魂,赐予你真正的、不受束缚的自由。”
顾长生静静地看着那个奔跑的背影,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说他是我哥……那你可知,他死前,最后吃了什么?”
幻境的流动,微微一滞。
那奔跑的孩童身影似乎也僵硬了一瞬,脚下一滑,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咔”的轻响——这本不该存在的细节,暴露了虚假。
幕后的声音沉默了,显然,这个细节超出了他的掌控。
顾长生嘴角的弧度愈发冰冷,带着无尽的嘲讽:
“是母亲亲手做的槐花饼。他才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就被你们……抽走了魂。”
他每说一字,识海中的温度便下降一分,寒意如霜蔓延,连呼吸都凝成白雾。
“所以,你这个赝品,也配提他?”
“给我破!”
一声冷喝,不是出自喉咙,而是直接在识海中炸响!
轰隆——!
清明圣庭瞬间爆发出万丈光芒,庭院深处,一口古朴的道钟被猛然敲响。
钟声宏大浩瀚,如天河倒灌,不仅涤荡神魂,更化作一道肉眼可见的环形音波,自顾长生天灵冲出,撕裂空气,震得四周碎石悬浮而起,尘土如浪翻卷!
就在此刻,一直守护在旁的老祭司浑身一震——他掌中那盏尘封已久的青铜古灯,灯芯猛地一跳,幽蓝火焰“呼”地窜高三尺!
火焰中心,扭曲浮现出一幅画面:九天神殿,仙气缭绕,云霞流转。
一名身穿月白仙袍、面容模糊不清的仙王端坐于九天宝座之上,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拈着一根细若无物的银色丝线,丝线另一端连接着一方晶莹剔透的水晶宝镜——镜中映出的,正是顾长生那张毫无波动的脸!
“仙王!”寒狱使瞳孔骤缩,杀气瞬间溢出,指尖划破空气,带起一道赤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掐诀,调动地火老翁残留于此地的一缕残魂之力,低喝道:“炎痕结界,起!”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赤红色屏障瞬间笼罩整个裂谷,将此地所有的空间波动与天机气运彻底遮掩。
空气变得粘稠,仿佛浸在熔岩之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地火老翁的虚影在拐杖上浮现,望着灯火中的景象,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这个老东西……真是歹毒到了极点。他竟是用我那亡女的一丝魂魄碎片作为信标,才能如此精准地定位我们,替仙王窥探此地。”
话音刚落,顾长生的双眼恢复了清明,他已经从那短暂的交锋中退了出来。
他的眼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凛冽如刀的寒光,映着灯焰跳动的幽蓝,冷得令人窒息。
“仙王以为我在幻境中挣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几人心中同时一凛,“其实,我在钓鱼。”
他翻手取出一枚裂开的玉简碎片,正是之前从仙族使者手中夺来的《圣体遗诏》残片之一。
他屈指一弹,这枚蕴含着古老秘辛的碎片,不偏不倚地嵌入了地火老翁那根燃火拐杖的底座凹槽中,完美契合。
“我要让他亲眼看见……他最怕的东西。”
当夜,星月无光。
九天之上,那名白衣仙王果然再度出手。
这一次的梦引术来得更加霸道,更加汹涌,意图以绝对的力量碾碎顾长生的意志。
然而,当他的神识再次侵入顾长生识海时,看到的却不再是那座固若金汤的清明圣庭。
而是一幕被完整重现的、仿佛身临其境的画面。
画面里,是顾家祖地,是那恐怖绝伦的九婴祭法大阵,是他兄长顾长鸣被当做祭品,发出凄厉哀嚎的场景——那声音带着真实的痛楚,穿透神识,令仙王手指微颤;是承载着一族荣耀的祖碑轰然断裂的瞬间,碎石飞溅,尘烟蔽日;最后,画面猛然切换,定格在天榜之前,那个青年手持断剑,一剑斩碎万古枷锁的决绝背影!
紧接着,一句冰冷到极致的话语,顺着梦引丝,清晰地传回了仙王的脑海:
“你说,我能得到自由?可我,早就不想要你给的。”
神殿之中,那名一直慵懒高坐的白衣仙王,瞳孔猛然骤缩!
他手中的那方水晶宝镜,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咔嚓”一声,竟当场布满裂纹,随即“轰”地一声,炸成了漫天齑粉!
而在人间裂谷,顾长生缓缓从地上站起。
他抬头,目光穿透了裂谷的遮蔽,望向了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无垠星空。
“你布局百年,步步为营,可曾想过——”
“你的棋子,有朝一日,也能看懂棋盘?”
他的声音随风飘散,仿佛在对某个遥远的存在低语。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遥远的星空深处,在一片由无数星辰组成的璀璨星河之中,一颗原本循着固定轨迹巡视诸天的仙族巡天星舟,那银白色的舰身,在黑暗中悄然一顿,随即,以一个极其微小但确凿无疑的角度,缓缓偏离了它既定的轨道。
新的航向,笔直地指向那片被仙族视为蛮荒之地的……人间界。
一场酝酿已久的猎杀,似乎因猎物的一次挑衅,而提前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