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名被顾长生救下的孤童蜷缩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中,在寒风里沉沉睡去。
他们的呼吸微弱而平稳,像冬夜炉火余烬般轻浅,仿佛世间所有的喧嚣都与他们无关。
然而,就在这片宁静之下,一股无形的诡秘正在悄然蔓延。
夜风穿过草隙,发出沙沙低语,如同冤魂在耳畔呢喃;火堆噼啪炸响,火星飞溅,映得每个孩子的脸庞忽明忽暗。
他们的眉心,浮现出一条细若游丝的红痕——那不是伤疤,也不是胎记,而是某种活物般的烙印,在昏黄火光下微微搏动,宛如血脉跳动。
指尖触碰之下,竟有温热的震颤传来,像是蛛网缠绕神经,又似毒藤扎根魂魄。
“是‘姻缘丝’……”寒狱使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他颤抖着翻开一本从仙庭禁地拼死带出的残破古籍——《魔典·魂契篇》。
羊皮纸页泛黄卷边,墨迹斑驳如血渍,翻动时扬起一阵腐朽尘埃,带着铁锈与陈年骨灰的气息。
他指着书页上那诡异的红色丝线图样,眼中满是惊骇与绝望:“以神魂为引,以情念为食,缔结死契……这就是夜琉璃的‘灵台婚局’。”
那红线蜿蜒如蛇,一端连着孩童眉心,另一端却直指画中一名男子心口,其旁朱砂批注赫然写着:“拒则千魂碎,逃则万念焚。”
话音未落,夜空中陡然划过一道刺目的血色流光!
咻——!
破空之声尖锐如刀割耳膜,撕裂浓雾,裹挟着一股腥甜之气轰然坠地,正钉入寒狱使面前三尺的泥土之中,激起一圈黑灰涟漪。
那是一封血玉雕琢的请帖,通体晶莹剔透,内里却似有血液缓缓流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味。
指尖轻抚其上,竟觉冰冷刺骨,仿佛握住了千年冻尸的心脏。
帖面两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金粉灼目欲燃——“灵台”。
一道冰冷孤傲的身影,悄然立于半空,衣袂不随风动,唯有一缕血雾缭绕周身。
来人身着祭祀红袍,手持一柄造型古朴的银剪,正是魔族婚祭官,红鸾使。
她的双瞳泛着猩红微光,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宣读天宪:
“月圆之夜,灵台山上,神魂合契。”
“女帝有令:不来,屠尽;逃,碎梦。”
言毕,她身形化作一缕血雾,随风消散,只留下那封请帖在风中微微震颤,发出细微嗡鸣,仿佛仍在低语威胁。
死寂。
草棚内,一个年幼的女孩在梦中翻了个身,砸了咂嘴,嘴角溢出一丝涎水,鼻尖微动,似乎梦见了香甜的糖饼和母亲温热的手掌。
顾长生缓缓走过去,弯下腰,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稚嫩的脸庞——肌肤冰凉,但脉搏尚存,微弱却坚定,像雪地里挣扎萌发的草芽。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熟睡的孩童,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偶尔翻身时稻草摩擦的窸窣声,感受着空气中漂浮的汗味、尘土与淡淡的恐惧气息。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那封血玉请帖之上,眸中无怒,无悲,唯有深不见底的寒意。
“她知道……”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当夜,祖城废墟旁的寒潭边。
月华如练,洒在幽黑潭面上,倒影扭曲晃动,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镜界。
水汽氤氲,带着湿冷的苔藓气息扑面而来。
顾长生盘坐于识海阴阳莲台之上,心神沉入那错综复杂的“姻缘丝”法则之中。
他尝试运转调和领域,指尖虚引,试图将那丝线从孩童神魂上剥离。
可每一次牵引,都像拔动自己心脏上的荆棘——痛感真实,鲜血淋漓。
每一根丝线,都深深扎根于他记忆深处:
初见初代圣体石九时,那份跨越千年的敬意与悲怆,此刻化作沉重枷锁压上肩头;
遥想母亲时,那一缕无法割舍的温情,竟成了最锋利的软肋;
甚至……还有断天原上,他一剑击败夜琉璃后,心中泛起的那一丝“强者惜强者”的复杂涟漪,如今也被魔念浸染,变成腐蚀道心的毒药。
“她在用我的记忆,喂养这道绝杀之阵……”顾长生猛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唇角渗出一缕血丝——那是神魂震荡所致。
这不是选择题。
夜琉璃将他的道心、过往、所爱所护,尽数织入这张天罗地网。
他若想救人,就必须走进这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婚房”。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寒狱使拖着重伤之躯,递过来一页刚刚从残图中拓印出的手绘阵图。
羊皮纸上墨迹斑驳,边缘焦黑,显然是仓促抢救所得。
图上赫然是一个扭曲反向的古怪纹路,线条交错如逆生藤蔓,中心一点幽光闪烁。
“我在那张仙庭缴获的‘归墟结构图’夹层里,发现了这个被抹去的阵纹,名为‘双心阵’。”他喘息急促,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它本是归墟核心的能量回路之一,但其逆纹……似乎能逆向引导情感洪流。”
“若能在阵心之处,反向引导这些情丝的流向,或许……或许能将‘神魂共契’,转为对她自身的‘情劫反噬’!”
但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可这需要一个媒介……一个能够承载你所有情念冲击,却自身不染因果、不入轮回的‘伪魂’。这种东西,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顾长生沉默了。
风掠过耳际,吹动他鬓角碎发,也吹动潭面涟漪。
倒影中,那一滴金色血液尚未完全融入水面,正缓缓下沉,泛起一圈圈微不可察的金纹。
片刻之后,他抬起手,并指如剑,在自己掌心轻轻一划。
嗤——
一滴蕴含纯阳之力的金色血液滴落寒潭,触水刹那,竟迸发出一声清越剑鸣!
水面剧烈震荡,倒影扭曲变形,隐约浮现一道模糊黑影——披黑衣,佩古剑,背对月光,静默如碑。
“三年前封印我怒火的那一缕执念……该醒了。”
“那就……让他出来。”
接下来的三日,顾长生未曾合眼。
每夜子时,他潜入识海,与那尚未觉醒的黑影对话——不是命令,而是叩问。
“你是我的弃念,还是我一直逃避的真实?”
黑影不语,唯有剑意微震,似在回应。
寒狱使日夜绘制双心阵图,手指因耗神过度裂开渗血;
孤童们眉心红痕愈发鲜亮,隐隐发烫,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
三日后,月圆之夜。灵台山。
整座山峰,竟被无上魔功削成了一座通体血玉的巨大祭坛。
赤红色的玉石泛着油润光泽,踩上去冰冷滑腻,仿佛踏在凝固的血肉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血腥味与焚香混合的气息,令人头晕目眩。
祭坛中央,矗立着两尊百丈高的石像:
一尊是披甲持剑的顾长生,威严孤高,眼神冷峻如霜;
另一尊,则是赤足披纱的夜琉璃,魅惑众生,唇角含笑,却藏着致命剧毒。
数百名魔乐姬端坐于祭坛四周高台,十指拨动血弦魔琴。
琴声哀婉又狂热,如泣如诉,每一个音符都像钩子,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执念与欲望。
听久了,竟觉五脏六腑都在共振,意识开始模糊。
红鸾使立于两尊石像之间,高举那柄森然的姻缘剪,声如洪钟,响彻云霄:
“吉时已到!神魂相契,心脉相连!自此,生死同命,永不背离!”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道身着黑金帝袍的身影,踏着月光,自虚空中一步步走出。
正是夜琉璃。
她黑袍曳地,长发飞舞,那双睥睨天下的凤眸中,此刻没有了往日的霸道与杀伐,只剩下一种近乎癫狂的期待与占有欲。
“阿生,”她望着祭坛另一端缓缓走来的顾长生,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这一回,你不许躲。”
话音刚落,她双手结印,整座灵台山轰然一震!
“双心阵,启!”
霎时间,顾长生与夜琉璃脚下的阵纹同时亮起,无数姻缘丝自四面八方涌来,在空中交织成一幅幅巨大的光影画卷——
断天原之战,他一剑破开她的魔帝法身,剑尖抵在她眉心。
她说:“你不杀我,是因为你也心动了。”
祖城祭坛前,她跪倒在他脚下,卑微地祈求结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堕魔。”
地底深处,他对她说的那句“我不是要毁了它,我是在试”,此刻被无限放大,化作一句句质问:“你在试什么?在试我的心吗?”
每一幕都被浓烈魔念浸染、扭曲、放大,化作汹涌的情感狂潮,狠狠冲向顾长生的神魂!
夜琉璃要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要用这情潮,彻底冲垮他坚守了百年的道心!
面对足以让真仙都心神失守的冲击,顾长生只是缓缓闭上了双眼,任由万千情丝缠绕己身,一动不动。
他的识海之内,已是惊涛骇浪!
那朵巨大的阴阳莲剧烈震颤,花瓣片片欲裂,仿佛下一瞬就要崩解。
就在此时——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剑鸣,自莲心深处响起。
“够了。”
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自莲心之中,一步踏出。
黑衣猎猎,腰佩古剑,面容七分相似顾长生,眼神却冷如万载玄冰。
他曾是三年前那一战中,顾长生斩出的“执念之影”——为镇压怒火与不甘而封入莲心,非分身,非法相,乃纯粹意志凝成的“伪魂”。
幻境中,黑衣代身沉默无言,缓缓抬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剑未出鞘,一股无形无质、却仿佛能斩断光阴的寂灭剑意,已然弥漫开来。
幻境里,所有咆哮翻滚的扭曲情念,竟齐齐一滞!
夜琉璃的幻象出现在他对面,看着这张与顾长生有七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冷笑道:“一个残魂念想,你也配替他?”
“他是我不愿承认的一部分。”黑衣代身淡淡道,“也是你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纯粹的死志。”
随即,他拔剑。
这一剑,没有斩向夜琉璃的幻象,而是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悍然斩向了他自己脚下的阵法纹路!
嗡——!
刹那间,天翻地覆!
那原本如万川归海般涌向顾长生的情丝洪流,在这一剑之下,竟被强行逆转了方向!
所有狂暴的情念、执着、欲望,尽数倒卷而回,通过“双心阵”的回路,反向注入了顾长生那古井无波的圣体之内!
这不是破阵,这是借阵炼心!
是将夜琉璃强加于他的所有情劫,悉数转化为滋养他“纯阳心道”的无上愿力!
“不可能!”高台上的红鸾使骇然惊呼,“神魂共契乃魔道至高法则,怎……怎么可能被逆转?!”
她情急之下,猛地举起姻缘剪,狠狠剪向空中一根最粗壮的主丝!
噗——!
鲜血飞溅!
那姻缘丝毫发无损,而红鸾使的整条左臂,却应声而断——原来此剪乃契约具象,妄动主丝即等同背叛誓言,遭天罚反噬!
她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断臂处血流不止,眼中满是恐惧与不解。
月落东方,天光将明。
祭坛上的阵法光芒,终于渐渐熄灭。
夜琉璃单膝跪在地上,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脸色苍白如纸。
她败了,败得莫名其妙,败得匪夷所思。
她手中,还死死攥着一枚早已准备好的、刻着一个“顾”字的血玉符。
她抬起头,望着那道即将消散的黑衣代身,声音沙哑地问道:“原来……你心里早就有人了。”
那黑衣代身回首,烟雾般的脸孔上,竟仿佛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彻底消散前,化作一句轻飘飘的话,传入顾长生的心底:
“我不是替他挡情……我是告诉他,怎么活着。”
顾长生缓缓睁开双眼。
识海中,阴阳莲已然蜕变。
在那莲瓣之外,赫然凝结出了一圈由纯粹剑意化作的实体剑环,宛如一片护心龙鳞,坚不可摧。
这一夜,他元阳未泄,圣体无损,却真正渡过了情关。
他抬眼望向远方的星穹,心中一片清明。
而在灵台山阴暗的角落里,那个聋哑的守碑童,正默默擦拭着那块写着“孤阳碑”的石碑。
他曾是祖城旧仆之后,世代守护此碑,虽不能言听,却天生通灵。
他忽然停下动作,指尖被一缕自空中飘落的光尘轻轻点中,仿佛受到某种指引。
于是他顺着手势,用一块炭笔,在石碑最底端,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非孤,因有影随。”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的仙舟之内,那冰冷的铭文猛地一跳,发出了刺耳的警报。
【归墟倒计时:四日】
【同步率:95%(骤降5%)】
【警报:检测到异常心阳共振……来源:双生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