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再次充斥鼻腔。
不是战场上的热血,而是陈年青铜器上渗出的、混着苔藓与腐肉的冷腥。
顾长生猛地睁开眼,视线却并未回归现实,依旧被死死钉在梦境的最后那一帧——巨大的青铜门轰然合拢,门缝间挤压出的最后一声闷响,像是重锤砸在湿透的棉被上,“噗”的一声,沉闷得让人窒息。
而那个红衣身影,就在门的那一头。
她回头看他的眼神,没有平日里那股要将他拆吃入腹的霸道,反而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嘴唇开合,无声地说了一句:“这次,换我先走一步。”
随后,漫天血雨倾盆而下,粘稠、冰冷,瞬间浇灭了渊心花上属于她的名字。
“不——!”
顾长生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低吼,整个人像从水底刚被捞出来,里衣被冷汗浸得透湿,紧紧黏在脊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胸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震颤。
混元情阳刃正紧贴着他的心脏,刃身赤光流转,发出如泣如诉的低频嗡鸣,震得他胸腔都在跟着共振发麻。
它也在怕,它也感应到了那股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绝望。
“第七次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带丝毫睡意。
顾长生大口喘息着,瞳孔尚未聚焦,只感觉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用那条他昨夜不慎掉落的发带,一点点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
动作生疏,力道甚至重得有些擦痛了皮肤,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执拗。
夜琉璃根本没睡。
她盘腿坐在榻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发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同样的梦,这是这一周里的第七次。”她盯着顾长生的眼睛,语气不是询问,而是陈述,“顾长生,你在瞒我。”
顾长生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把那个画面压回识海深处:“只是梦魇,噬时虫的副作用罢了……”
话没说完,他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那股被他死死压制的混沌之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骤然暴动。
右眼原本黑白分明的瞳仁瞬间被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吞噬,无数条猩红的情丝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在半空中疯狂交织、勾勒。
那是他想藏都藏不住的画面:青铜门,断裂的剑,还有被万箭穿心却依然死死抵住门缝的夜琉璃。
空气瞬间凝固。
顾长生想伸手去捂眼,却发现四肢百骸像是被灌了铅,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那些潜伏在经脉深处的噬时虫,正在这一刻欢愉地蠕动,像是有无数根细小的触手,将他的神经死死缠绕。
“副作用?”
夜琉璃看着空中的投影,冷笑一声。
那笑声里裹着冰碴子,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一瞬,她身形一闪,瞬间移动到顾长生身后。
“既然你嘴硬不肯说,那孤就自己进去看!”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她双手结出一个古老繁复的印记,猛地按在他的后颈大椎穴上。
“魔族秘术·神魂渡桥!”
轰——!
顾长生只觉得脑后像是被一柄重锤击中,紧接着,一股霸道至极却又无比熟悉的神魂力量,强行撕开了他的识海屏障,如长驱直入的女皇,蛮横地闯入了他的精神世界。
识海之内,一片荒芜。
这里不再是那个甚至能演化日月的金色海洋,而是一座支离破碎的镜之迷宫。
数不清的碎片悬浮在半空,每一片镜子里,都倒映着同一个人的死亡。
左边的镜子里,夜琉璃天灵盖碎裂的瞬间,她下意识抬手护住的,是他昨日塞进她袖中的半块桂花糕,糖霜正簌簌剥落,甜腥气混着焦糊味直冲顾长生鼻腔;
右边的镜子里,雷火焚身前最后一息,她唇角竟向上弯起,仿佛在笑他笨拙的咒诀没念完——那抹弧度在灼白电光中明明灭灭,耳畔似有她未出口的轻嗤,细微如符纸在烈焰中蜷曲的窸窣声;
头顶的镜子里,白骨指缝间卡着一枚褪色的朱砂符纸——正是他初遇她时,用自己心头血画的、被她嫌弃“歪歪扭扭”的辟邪符,符角已脆得卷起,边缘还沾着一点干涸发黑的血痂;
十八面镜,十八种死法,每一面镜框边缘,都蚀刻着细小的、旋转的混沌漩涡印记。
夜琉璃的神魂显化出一袭红衣,赤脚踩在这片满是“尸体”的废墟上。
每走一步,脚下便传来琉璃碎裂的脆响,那是顾长生心防崩塌的声音;足底寒气顺着脚踝攀爬,冻得他神魂虚影一阵战栗。
她看着那些画面,脸色苍白如纸,心口的金纹却随着愤怒剧烈闪烁。
“这就是你不敢看我的原因?”
她走到最深处的那面巨镜前。
镜中,那是结局。
他们站在那扇巨大的青铜门前,两人相拥,身体却在一点点化作光点消散。
那种无力感,如同潮水般透过镜面溢出,让人窒息。
“你觉得这是命?”夜琉璃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镜面,霜气瞬间在指腹凝成细小的冰晶。
现实世界中,顾长生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右眼那个吞噬一切的黑洞正在不断扩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吸进去。
“顾长生,你给孤听清楚了!”
识海中,夜琉璃猛地转身,一把抱住了顾长生那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神魂虚影。
“孤这一生,杀过人,屠过城,逆过天,唯独没信过命!”
她声音嘶哑,却带着震碎苍穹的力量:
“我不是你的劫,我是你的路!哪怕这路是用尸骨铺出来的,那也是我们一起踩出来的!”
刹那间,一股从灵魂深处爆发的共鸣,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席卷了整个识海!
现实中,两人紧贴的身体同时爆发出刺目的三色光芒——金色的神性、黑色的魔性、紫色的混沌,在这一刻完美交融,化作一道冲天而起的气柱,直接掀翻了屋顶!
嗡——!
一直嗡鸣不止的混元情阳刃仿佛得到了敕令,自行出鞘,化作一道流光,并没有斩向任何敌人,而是狠狠刺入了顾长生的眉心!
但在识海里,那柄剑却化作万丈巨刃,对着那面预示着“必死结局”的巨镜,一剑斩下!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脑海中炸响,如同惊雷。
所有的死亡画面,在这一剑之下,尽数崩碎成漫天星屑。
现实中,顾长生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胸膛剧烈起伏。
右眼的混沌漩涡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停滞,而后缓缓消散,恢复了清明的黑瞳。
体内那千万只噬时虫仿佛遇到了天敌,齐齐蜷缩蛰伏,再不敢动弹分毫。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地板上溅起微小的水花,啪嗒、啪嗒,敲打着死寂。
他转过头,看着身后面色惨白、显然神魂消耗巨大的夜琉璃,眼神复杂至极。
屋外风声骤厉,裹挟着一股极北特有的、混着万年玄冰与陈年血锈的阴寒之气,悄然渗入窗隙——那是寒狱永冻层的气息。
就在此时,一直紧贴他心口的混元情阳刃毫无征兆地炽烫起来,刃身赤光暴涨,竟与窗外那抹猩红遥相呼应;鼻腔深处,那股熟悉的、青铜门缝里渗出的铁锈腥气,再度浓烈得令人窒息。
“不对……”
他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吞了一把沙砾,目光却死死盯着窗外北方的天际,那里有一股熟悉到让他战栗的气息正在复苏。
“那扇门……那个梦里的青铜门,不是终点。”
顾长生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那是起点。梦里的那一幕,不是结局,而是开始。”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同闪电般撞破残破的大门,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报——!!!”
玉罗刹披头散发,满身是泥,手里死死捧着一卷已经焦黑破碎的兽皮古籍,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激动,她的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王上!属下在寒狱最底层的禁忌旧档里找到了!这上面的记载……跟你们的情况一模一样!”
她颤抖着展开那卷古籍,指着上面一行如同鲜血淋漓的扭曲文字:
“双莲现世,青铜启封,共死之侣若不成对,天地将逆流!”
轰隆隆——!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极北方向的天际,毫无征兆地炸开了一团猩红如血的光芒!
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桌上的茶盏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那种震动不是地震,而是某种庞然大物正在硬生生挤破地壳的呻吟声。
顾长生和夜琉璃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万丈冰川尽头,那扇原本只存在于顾长生噩梦中的青铜巨门,此刻正以此生最真实的姿态,带着来自远古的腐朽与威压,一点点破土而出,直插云霄!
而在那两扇尚未完全开启的门缝之间,一只枯槁、干瘪,皮肤呈现出死灰色的巨手,正艰难地向外探出。
那只手的掌心之中,赫然烙印着一个正在缓缓旋转的、与顾长生右眼一模一样的——混沌漩涡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