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魔宫深处,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的黑铁。
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血腥与恐惧,那是三日前女帝一声令下,血洗七位魔族元老府邸后留下的余悸——铁锈般的腥气钻入鼻腔,夹杂着魔雾中隐约传来的低泣回音,如同亡魂在墙角呜咽。
偌大的寝殿内,夜琉璃高卧于玄冰龙榻之上,周身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魔雾,如同一条条有生命的毒蛇,将她与外界隔绝。
寒雾触肤生疼,连呼吸都凝成细碎冰晶,在唇边簌簌坠落。
她已沉睡了整整三日。
可她的睡颜,却并非安详。
那张颠倒众生的绝美容颜上,双眉紧蹙,时而舒展,唇角甚至勾起一抹诡异而满足的笑意,梦呓之声断断续续,细若游丝:
“……赢了……终于……比所有人都强……”
顾长生一袭青衫,静立于珠帘帐外,神情冷峻如冰。
他腰间的寒阳剑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嗡鸣,仿佛在回应主人的心绪,剑鞘微震,掌心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脉动。
自那日心渊井底,双血交融之后,他与夜琉璃之间便建立起一种玄之又玄的联系,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跨越空间,牵引着彼此的神魂。
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她的情绪波动,喜悦,悲伤,愤怒……
然而此刻,从那丝线的尽头传递而来的,并非封印大功告成后的欣慰,也不是夙愿得偿的爱意,而是一种……让他都感到心悸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绝望!
这不对劲!
他悄然闭目,心念一动,识海中那朵金黑流转的阴阳莲轮缓缓旋转。
左眼金莲,纯阳之力流转;右眼幽莲,调和之力弥漫。
他将神识汇聚于右眼的幽莲之上,隔着重重魔气,望向龙榻上的夜琉璃。
刹那间,他眼中的世界褪去了色彩。
在幽莲的洞察之下,夜琉璃的神魂纤毫毕现。
只见在她那璀璨如星河的神魂深处,竟盘踞着一道粗如儿臂的猩红锁链!
那锁链之上符文密布,散发着古老而邪恶的气息,正随着她的心跳缓缓搏动,如同一个寄生的活物,每一次呼吸都在吞噬着她的本源魂力!
顾长生瞳孔骤缩。这绝非他们血脉交融后产生的印记!
就在此时,一道窈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带着一股幽兰般的冷香,拂过耳际。
“顾王。”
是魔卫统领,玉罗刹。
她俏脸苍白,眼中满是忧虑与挣扎,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急切道:“三日前,女帝陛下毫无征兆地醒来,第一道命令,就是处死劝谏她放弃‘血脉交融’计划的七位长老。理由……理由是‘你们曾说我配不上他’!”
“屠戮之后,陛下便陷入昏睡,时而狂笑,时而哭泣,口中反复呢喃的,却不是你的名字……”玉罗刹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她喊的是……‘父皇’。”
父皇?
顾长生心中一震,夜琉璃乃是前代魔帝的遗孤,自幼在杀戮中长大,何来的父皇?
玉罗刹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从怀中取出一枚沾染着暗沉血迹的玉符,塞入他手中。
“这是宫中魔医之首无相大师,在被处死前拼死托我转交的。他说,女帝登基之前,曾在魔族禁地‘重楼塔’内闭关九日。出来时,整个人都变了,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谁最强了’。”
“无相大师怀疑,陛下的神魂从那时起就被人动了手脚。他说,若陛下再有失控之兆,便请你务必去一趟塔底第七层……那里,埋着她的‘真名命书’。”
顾长生接过玉符,入手冰凉刺骨,仿佛握住了千年寒髓。
指尖触及玉符的瞬间,一股极其隐晦的阴冷意志顺着他的皮肤钻入经脉,竟与当初仙王座下虚无子自爆时残留的怨念气息,同出一源!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重重迷雾!
仙王!
夜琉璃对他那近乎病态的执念,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战败而倾心,而是……一道被人提前种下的、不容违抗的“命令”!
当夜,月黑风高。
顾长生以阴阳莲轮的“调和”领域完美屏蔽了自身所有气息,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流光,潜入了防卫森严的魔族禁地——重楼塔。
诡异的是,当他抵达塔前,那扇由万年沉铁铸造、刻满禁制的大门,竟“吱呀”一声,自动向内开启,仿佛已经等待了他许久。
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回荡,像是一声久候的叹息。
他没有犹豫,迈步踏入。
就在踏入的瞬间,眼前的空间骤然扭曲,光影变幻。
高耸的塔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灰白色的虚无空间。
一个穿着染血白裙的小女孩,悄然浮现在他面前。
她约莫六岁年纪,粉雕玉琢,眉心一点殷红的朱砂痣,与他在魔宫壁画上见过的、传说中夜琉璃幼时圣女的形象,一模一样。
她便是此塔的塔灵——塔心童。
“叔叔,你也要来听故事吗?”塔心童歪着头,天真无邪地轻笑着,眼中却毫无温度,“一个关于小女孩,是如何学会……只爱最强者的故事?”
话音未落,四周的灰白空间轰然破碎!
尸山!血海!
无尽的残肢断臂堆积如山,粘稠的血液汇聚成河,腥臭扑鼻,脚下泥泞湿滑,每一步都踩在断裂的骨头上,发出“咔嚓”的脆响。
年幼的夜琉璃蜷缩在腥臭的死人堆里,小小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手中紧紧握着半截锈迹斑斑的断剑,铁锈混着血水渗入指缝。
一个断了一臂的老魔将,正居高临下地用脚踩着她的头,肆意嘲讽:“废物!就凭你也配继承魔帝血脉?你也配称王?”
顾长生心神一凛,这便是塔心童制造的心魔幻境!
突然,一道伟岸的身影从天而降,一指点出,那嚣张的老魔将便化作了飞灰。
那身影周身笼罩在迷雾之中,看不清面容,却散发着令人信赖的温和气息。
他弯下腰,轻轻抱起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用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别怕,琉璃。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父皇。”
“只要你记住一件事,找到那个比所有人都强、甚至比我更强的男人,与他结合,我就能让你……永远活着。”
紧接着,无数画面如走马灯般在顾长生眼前急速闪现:
她被信任的侍女在食物中下毒,七窍流血,濒死之际,重楼出现,以自身精血为她续命;
她被最亲近的师兄在背后捅了一刀,几乎被剖心,弥留之时,重楼出现,为她重塑魔躯;
她被数十名长老联手背叛,打入无间血狱,魂魄即将被撕碎,又是重楼,撕裂空间,将她救回……
每一次的背叛,每一次的濒死,都伴随着重楼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地烙印在她灵魂深处:
“记住,你只能爱最强者,这是命令。”
“背叛你的人,都是因为你还不够强。”
“依附强者,吞噬强者,成为强者……这才是你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幻境升至第八层。
就在通道尽头,一块坍塌的石碑下,压着一本泛黄古卷,封面赫然写着五个朱砂小字——“夜琉璃·真名契”。
顾长生俯身拾起,命书已被撕去一页,仅存残文:“命格:依附……改写指令源可逆……需以情丝共鸣破其伪信……”
他心头一震——原来这“命令”并非不可逆,只要找到源头施术者,便有机会斩断枷锁!
正欲细读,一道无形无质的影子悄然贴附于他耳畔,带着夜琉璃哭腔与魅惑交织的低语:“杀了他……他是假的……外面那个才是真的……父皇才是唯一的光……”
顾长生神魂剧震!但这一次,他并未仓促反击。
右眼幽莲感应到耳边波动频率异常,与“情丝共鸣”波段完全相反,如同毒蛇滑过神经。
他猛然记起古籍所载“音蛊寄魂”之术——此物必为精神操控傀儡!
“它是……父皇的眼睛和耳朵……叫……影语者……”
塔心童忽然从背后扑来,死死抱住他的腿,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求求你,别上去……他会把你……变成另一个他的……”
话未说完,她的身形竟如同被阳光照射的积雪,迅速消融,最终化作点点光屑,溃散成灰。
顾长生心头猛地一震,他终于明白——这塔灵,根本不是什么器灵,而是重楼当年从夜琉璃神魂中,强行剥离出的“本真之念”!
是那个还懂得害怕、还渴望温暖、还未被“命令”污染的小女孩!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决然,猛地推开了第九层的大门。
塔顶空无一物。
唯有一面古朴的青铜镜,悬于虚空之中。
镜面幽光浮动,映不出人影。
顾长生走上前,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自己的脸。
那是一幅古老的动态画卷——初代纯阳圣体与初代魔女相拥,以身化为封印,镇压混沌魔祖的最终画面。
可就在此时,当镜头无限拉近,顾长生看清了那初代魔女的脸。
骨骼错位的“咯咯”声从镜中传出,血肉蠕动,五官扭曲变形……最终,变成了一张他无比熟悉的、在幻境中见过无数次的温和笑脸!
是重楼!
“不可能……”顾长生喉头一紧,寒阳剑“锵”的一声脱鞘而出,剑鸣如龙,剑身竟自发浮现古老符文,与镜中影像产生强烈排斥,剑锋微微震颤,似在咆哮。
“原来你……才是当年那个‘容器’!”
话音落下,青铜镜“咔嚓”一声,轰然炸裂!
一道冰冷、怨毒、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意志,从破碎的镜片后咆哮而出,响彻整座重楼塔:
“不错……而现在,我要换一个更好的。”
刹那间,无数黑色荆棘从碎片中暴射而出,缠绕四肢,刺入经脉,试图夺舍!
顾长生神魂剧痛,识海翻腾,但他咬牙催动右眼幽莲,释放出那股独一无二的“情丝共鸣”波动——柔和却坚定,如春风吹雪。
同时,寒阳剑感应到主人意志,剑身燃起金色火焰,竟是自焚精血,爆发出初代圣体遗威,剑光一闪,斩断所有荆棘!
“我不会让你碰她……”他嘶吼着,趁意识尚存,将一片刻有符文的镜片封入玉符,紧紧攥入掌心。
随后,身躯一软,坠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