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压力,并未因方星河的沉默和忍耐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像不断发酵的毒瘤,持续侵蚀着他和他母亲本就脆弱不堪的生活。
他之前咬牙寄回去的那点钱,对于母亲杂货店面临的困境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勉强支付了部分罚款,却无法阻止那些打着“严格执法”旗号的刁难卷土重来。母亲周蕙在电话里的声音,刚刚因为儿子的“奖金”而短暂地轻松了几天,很快又重新被忧愁和不安笼罩。
“星河,工商所的人昨天又来了,说咱们的进货单子还是不规范……”
“消防队通知下周要复查,说上次整改不合格……”
“隔壁店的老板娘偷偷跟我说,好像是有人打了招呼,故意针对咱们家……”
母亲小心翼翼的、带着恐惧的诉说,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方星河的心上。他只能一遍遍地用苍白无力的谎言安抚母亲,说可能是误会,让她按要求改,钱的事他来想办法。可他心里清楚,这根本是无底洞,只要那个幕后黑手不罢休,母亲的店就永无宁日。
而他自己,也早已到了强弩之末。长期的营养不良、高强度的体力透支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像三座大山,压垮了他年轻却不堪重负的身体。他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走路时脚步虚浮,时常感到头晕目眩。
这天傍晚,他在一个物流集散中心做夜班临时工,负责将沉重的快递包裹从卡车上卸下来,分拣到不同的区域。
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四个小时,水米未进,只靠着意志力在支撑。当他弯腰试图抱起一个格外沉重的箱子时,突然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色彩和声音。
他踉跄了一下,箱子脱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自己也差点跟着栽倒,幸好及时用手撑住了旁边的货架,才勉强没有摔倒。
“喂!你小子怎么回事?!没吃饭啊?!笨手笨脚的!摔坏了东西你赔得起吗?!”工头粗鲁的呵斥声从远处传来,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方星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扶着冰冷的货架,缓了将近一分钟,眼前的黑雾才渐渐散去,但那种虚脱无力的感觉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髓里。
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布满细小伤口和污渍的双手,一种濒临极限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难道……真的就要这样倒下了吗?
就在他身心俱疲,意志力几乎被消耗殆尽,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那个如同梦魇般的电话,再次不期而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上闪烁的,依旧是那个没有存储姓名、却早已刻入他骨髓的本地号码。
方星河的心脏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一缩,随即涌起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他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再次传来了那个自称霍昭助理的程峰的声音。
他的语调依旧保持着程式化的礼貌,但仔细听,却能分辨出那下面隐藏的一丝不耐烦和居高临下的傲慢。
“方星河同学,晚上好。抱歉再次打扰您。”程峰的声音平稳地传来,“我想,经过这段时间,您应该已经非常深刻地体会到了,霍总在这个城市……乃至更广范围内的影响力和能量。同时,也希望您能明白,霍总的耐心,并非是无限的。”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最后通牒式的压迫感:“霍总让我转达他给您的……最后一次机会。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只要您点头,表示愿意接受霍总的好意,那么,我向您保证,之前围绕在您和您母亲身边的所有……小小的‘麻烦’,都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彻底地、干净地消失。您母亲的小店,不仅会恢复正常,还会得到最好的关照和扶持。而您本人,您的学业,您未来的前途,霍总都将为您铺就一条最平坦、最光明的道路。财富、地位、尊重……您曾经渴望却难以触及的一切,都将唾手可得。”
程峰的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诱惑,却也带着冰冷的威胁:“但是,如果您依然坚持您那……不太合时宜的‘原则’和‘骨气’的话……”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比任何直白的威胁都更令人不寒而栗。那意味着,现有的压力将会无限升级,直至将他和他母亲彻底摧毁。
若是以往,听到这番虚伪而霸道的说辞,方星河会感到无比的愤怒和屈辱,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对着话筒怒吼。
但这一次,奇怪的是,他内心异常地平静。连日来的挣扎、痛苦、绝望,仿佛在这一刻凝聚、沉淀,淬炼出了一种冰冷而坚硬的物质。
他甚至……无声地笑了。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近乎残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看透一切的嘲讽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世事的苍凉。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着手机,缓缓走到仓库门口,望着外面被城市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夜风吹拂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带来一丝凉意。
电话那头的程峰,似乎有些意外于这反常的沉默,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方同学?您在听吗?”
方星河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地平稳、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子,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透过电波,传到了另一端:
“程助理,”他平静地称呼道,“请你,原话转告霍先生。”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让每个字都拥有足够的重量,然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我方星河,人穷,但志不短。”
“他霍昭,有钱有势,可以翻云覆雨。他可以用尽手段,逼得我走投无路,可以断我生计,毁我名誉,甚至可以……逼死我。”
说到“逼死我”三个字时,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令人心悸。
“但是,”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像出鞘的寒刃,带着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想让我低头,想让我心甘情愿地、摇尾乞怜地走进他那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去做一只被他圈养、供他取乐的金丝雀——”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了最后四个字:
“绝。无。可。能。”
说完,他没有再给对方任何说话的机会,甚至没有等待对方的反应,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一次,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因为愤怒而摔手机,或者因为绝望而疯狂奔跑。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握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闪烁的、象征着繁华与欲望的都市灯火。夜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更显得他身形消瘦,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但他挺直的脊梁,却像一根钉在地上的标枪,没有丝毫弯曲。
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都要坚定的决心,在他空洞的眼神深处,如同极地冰原下的地火,悄然滋生、蔓延。
他知道,这番彻底撕破脸皮的回应,将会激怒那个掌控着他命运的男人,接下来,他和他母亲,可能要面对的是更加猛烈、更加残酷、甚至可能是毁灭性的风暴。
但是,他不在乎了。
底线,就在这里。清晰无比,坚不可摧。
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这不再是少年意气的冲动,而是历经磨难、看透现实后,一种近乎悲壮的、对自己人格和尊严的最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