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当这个字,如同耗尽生命最后一丝气息般,从方星河颤抖、干裂、毫无血色的唇间艰难地挤出时,偌大的书房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窗外那持续不断、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暴雨声,混合着狂风的呼啸,像沉重而绝望的鼓点,一遍又一遍地、无情地敲打在他早已麻木、冰冷、仿佛停止了跳动的心脏上。
霍昭对于他这屈辱的、代表着彻底投降的回答,似乎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
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眸里,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涟漪都未曾泛起,只有一种猎物终于精疲力尽、落入精心编织的罗网后,理所当然的平静,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他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而随意,仿佛刚刚完成的,不过是一笔微不足道、早已注定的日常交易,而非一个灵魂的彻底屈服。
“程峰。”他对着空气,平淡地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书房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几乎是应声而开,程峰的身影如同一个训练有素、没有感情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仿佛他一直就等候在那里。
他手里捧着一个超薄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平板电脑,步伐沉稳地走到宽大的书桌前,将平板轻轻放在霍昭面前光滑的桌面上,然后迅速垂手肃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敬得如同雕塑,不泄露任何个人情绪。
霍昭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上随意地滑动了几下,调出一个文件。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僵立在门口、如同失了魂的方星河,将平板电脑的屏幕转向他。
屏幕发出的、惨白而刺眼的冷光,瞬间映亮了他那张湿漉漉的、头发紧贴额角、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如同死水的脸。
“看一下。”霍昭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像在谈论一份最寻常不过的商业合同或者一份日常文件,“条款都在上面。如果没有异议,就在末尾签名处,签上你的名字。”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仿佛让一个年轻人签署一份出卖自己灵魂和自由的契约,是一件天经地义、无需任何解释的事情。
方星河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艰难地、一寸一寸地,聚焦在那块散发着寒光的屏幕上。
那上面,赫然是一份格式极其严谨、措辞冰冷精确、条款分明的电子“协议”。黑色的宋体字,像一条条带着倒刺的、冰冷的铁链,清晰而残酷地罗列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他的瞳孔深处:
《生活助理协议》
甲方:霍昭
乙方:方星河
第一条:乙方的职责与义务
1.1 乙方需提供24小时全天候待命服务,无条件满足甲方提出的、合理的随行、陪伴及其他生活辅助需求。甲方有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要求乙方出现在指定位置。
1.2 未经甲方事先书面明确许可,乙方不得以任何理由擅自离开甲方指定居所(地址:[环球中心顶楼豪宅地址])。外出时间、事由、地点均需由甲方严格规定与审批。
1.3 乙方的一切言行举止,均需以维护甲方及其关联方的声誉与利益为最高准则,不得以任何形式、任何途径(包括但不限于言语、文字、行为)损害甲方形象。
1.4 乙方需对甲方保持绝对的、无条件的服从。甲方的指令与安排即为最高行为准则,乙方不得有任何形式的质疑、拖延或违抗。
1.5 乙方需主动断绝与甲方认可范围之外的一切不必要的社交联系(具体“不必要”范围由甲方单方面界定与调整)。未经甲方允许,不得与外界进行私人联系。
(下面还有更多细致入微、如同天罗地网般的条款,密密麻麻,看得方星河头晕目眩,心寒彻骨。)
第二条:甲方的权利与乙方的待遇
2.1 甲方负责承担乙方直系亲属(母亲周蕙女士)因疾病产生的全部医疗费用(包括检查、手术、药物、康复及后续护理),并提供全球范围内最顶尖的医疗资源。
2.2 甲方确保乙方在当前学业期间不受任何非学术因素干扰,顺利解决因此前“误会”所引发的一切学业障碍(包括但不限于奖学金、推荐信、实习机会等)。
2.3 甲方在此期间为乙方提供符合甲方标准的食宿、衣物及其他基本生活保障。
所谓的“待遇”,读起来却像是施舍和枷锁。
第三条:违约与保密条款
3.1 若乙方违反本协议任何条款,甲方有权立即单方面终止本协议,并停止一切经济与资源支持。乙方需承担由此给甲方造成的一切直接及间接损失。
3.2 本协议所有内容,均属最高机密。乙方需严格保密,终身不得向任何第三方(包括乙方母亲)以任何形式透露。否则视为严重违约,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
方星河一行行、一字字地看下去,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每一个冰冷刻板的字眼——“随时待命”、“未经允许不得外出”、“绝对服从”、“断绝联系”——都像一把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他的眼球,刺穿他的视网膜,直抵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这哪里是什么狗屁“生活助理协议”?这分明是一份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卖身契!是将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自由、尊严、意志、乃至灵魂,都明码标价,彻底地、干净地出卖给魔鬼的契约!
屈辱感!
如同在地下奔涌了千年的炽热岩浆,在他冰冷僵硬的躯壳下疯狂地奔腾、冲撞,几乎要将他从内部彻底烧成灰烬!他死死地、几乎要瞪裂眼眶般地盯着那冰冷的屏幕,攥紧的双拳因为极度用力而指关节泛白,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这……这就是你所说的……‘协议’?”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布满了骇人血丝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鬼火,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端坐在书桌后、如同帝王般俯瞰着他的霍昭,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破锣,里面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濒死的愤怒和巨大的悲怆。
霍昭平静地迎着他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古井,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近乎残忍的平静:“写得不够清楚吗?还是你觉得,”他微微停顿,语气带着一种精准而冷酷的嘲讽,“你母亲危在旦夕的生命,和你那点可怜兮兮、一文不名的自尊心,加在一起,还不值这个价?”
他优雅地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方星河几乎要崩溃的神经上,语气带着一种将人最后遮羞布也撕碎的残酷直白:“方星河,认清现实。摆在你面前的,不是选择题。我给你,和你母亲的,是一条生路,是救赎。而你所要付出的,不过是你现在最不需要、也最负担不起的累赘——所谓的自由。”
“签了它。”霍昭靠回宽大舒适的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的高潮部分,欣赏着猎物在陷阱中最后的、徒劳的挣扎,“你母亲的主治医疗团队,三小时内会抵达医院,所有费用立刻结清。你那个奖学金和推荐信问题,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就会像从未发生过一样,烟消云散。”
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胁,如同最后的通牒:“或者,你现在就可以转身,推开这扇门,回到你的暴雨里,回到你那间漏雨的出租屋,继续在你那看不到希望的泥潭里……挣扎至死。”
“选择权,”他最后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却将最残酷、最虚伪的抉择,再次血淋淋地抛回给方星河,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一直都在你手里。”
方星河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如同枷锁般的冰冷条款,又仿佛透过这冰冷的屏幕,看到了医院抢救室里母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面容,听到了医院缴费处那催命符般的、冰冷的通知声。
一边是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病魔夺走的万丈深渊,一边是签下这卖身契、永世为奴的、暗无天日的地狱。
他有选择吗?他从拨通那个电话起,就已经没有了选择。从来都没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如同电影慢镜头般抬起了那只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右手。指尖因为极度的冰冷、恐惧和屈辱的激动而不住地、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程峰适时地、无声无息递过来的那支沉甸甸的、触手冰凉的金属签字笔。
笔尖,悬在平板电脑屏幕下方那空白的、等待着吞噬他灵魂的签名区域上方,微微颤抖着,像有千钧重负压在他的指尖。他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母亲虚弱的面容、期待的眼神,与霍昭那双冰冷、淡漠、掌控一切的目光,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地交替闪现、撕扯!最终,所有的挣扎、滔天的愤怒、刻骨的屈辱,都化为了一声无声的、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绝望至极的叹息。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变成了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气的荒原。
然后,他用尽这具躯壳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气力,拼命地控制住颤抖得几乎要痉挛的手,在那块冰冷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屏幕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方星河。
三个字,失去了往日笔迹的清劲和风骨,写得艰难而丑陋,像是用尽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力气,也像是将他过往的一切骄傲和坚持,都彻底地碾碎、埋葬。
笔,从他彻底脱力的、冰冷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脚下昂贵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滚到了一边,像一个被遗弃的、无用的符号。
霍昭静静地看着签名完成,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勾起一抹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冰冷的满足感。
他伸出手,拿起平板,淡漠地扫了一眼屏幕上那扭曲的签名,随即随手递还给身旁如同影子般的程峰。
“立刻安排。”他只说了四个字,简洁,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是,霍总。”程峰接过平板,没有任何迟疑,仿佛只是执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指令。他立刻走到书房一角,开始高效地拨打电话。他的声音低沉、清晰、没有任何废话,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联系美国梅奥诊所心脏中心的史密斯教授团队,请他们立刻启动远程会诊,评估周蕙女士的病例,尽快给出手术方案和最优治疗路径。费用方面,无需考虑上限,由霍总专项基金直接支付。”
“给清北大学经济学院张副院长和教务处王处长去电,关于方星河同学国家卓越奖学金及实习推荐信的问题,是一场误会,已有结论,请校方即刻恢复其一切合法权益,消除不良影响。”
“向市第一医院特需病房对公账户紧急汇款五十万人民币,作为周蕙女士此次手术及后续治疗的首笔保证金,要求医院启用最好资源,确保万无一失。”
一道道指令,清晰、迅速、高效得令人瞠目结舌。不过短短几分钟,程峰已经挂断了所有电话,重新回到书桌前,微微躬身,用毫无波澜的语气恭敬汇报:“霍总,都已安排妥当。梅奥团队一小时内启动会诊,学校方面明早八点前会有正式通知下发,医院款项已到账,专家已组队待命。”
效率之高,能量之大,动作之快,完全超出了方星河的想象极限。他拼尽全力、赌上尊严、甚至不惜跪地乞求都无法解决的、足以压垮他整个人生的惊天难题,在霍昭这里,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短短几分钟的事情。
这就是绝对权力的样子。它如此冰冷,如此不近人情,可以将人的尊严肆意践踏在地,碾碎成泥;它又如此“便利”,如此高效,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前途命运。
方星河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听着程峰那平静无波的汇报,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荒诞不经的天方夜谭。一股比刚才淋雨时还要冰冷千百倍、深入骨髓、冻彻灵魂的寒意,瞬间将他彻底包裹。他签下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卖身契,更是对着眼前这座庞大、冷酷、可怕的权力巨兽,低下了他曾经誓死不屈的、象征着最后尊严的头颅。
霍昭缓缓站起身,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到失魂落魄的方星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此刻的方星河,浑身湿透冰冷,脸色惨白如鬼,眼神空洞绝望,像一只被暴风雨彻底打落、羽毛尽湿、失去了所有生机与希望的蝴蝶,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二楼,右转,第一间客房,是你今晚的房间。”霍昭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人般的宣示,“去洗个热水澡,把湿衣服换了。衣柜里有准备好的衣物。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这个字,从霍昭口中用这种语气说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极致的讽刺和冰冷的掌控欲。
方星河没有动,也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僵硬地、毫无生气地站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从那具湿冷的、签下了卖身契的躯壳中抽离,飘向了不知名的、黑暗的远方。
交易达成,契约生效。他从一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贫困生,彻底变成了一只被关进黄金铸造的笼中、签下了卖身契、失去了所有天空的囚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