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旷寒冷的操场上,那场耗尽体力的、近乎自虐的狂奔,并未能如方星河所期望的那样,将胸腔里积压的愤怒、屈辱和绝望驱散出去。
当汗水被冷风吹干,留下刺骨的寒意,当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只剩下肺部火辣辣的疼痛和四肢百骸传来的沉重疲惫时,他反而陷入了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清醒的绝望之中。现实的残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疼痛清晰而持久。
母亲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充满了无助和恐慌。老家那个小小的杂货店所面临的灭顶之灾,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剑,悬在他和母亲头顶,随时可能斩落下来,将他们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和生存的念想彻底斩断。
他不能再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明知道是飞蛾扑火,是螳臂当车,他也要去尝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逼上绝路!
这个念头,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顽强地燃烧起来,支撑着他几乎要垮掉的精神。
第二天,他顶着一夜未眠留下的浓重黑眼圈和更加憔悴的脸色,强打起精神,开始了他那近乎荒诞的、寻找霍昭的计划。他当然知道,直接去霍氏集团那座高耸入云、象征着财富和权力的总部大厦,无异于痴人说梦。他这样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一脸穷学生模样的人,恐怕连那旋转玻璃门都进不去,就会被训练有素的保安客气而坚决地“请”出来。
他首先想到的,是“魅影”酒吧。那个地方,是他与霍昭命运产生交集的起点,是那个男人曾经频繁出现的地方,也是他所有噩梦开始的地方。那里,或许是他唯一有可能接触到霍昭的、最微弱的线索。
晚上,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方星河再次来到了“魅影”酒吧所在的那条繁华街区。他没有进去,甚至没有靠近那扇熟悉的、闪烁着诱惑而靡丽灯光的大门。他像一个幽灵,选择了一个街对面的、光线昏暗的角落阴影里,将自己隐藏起来。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酒吧的入口。
夜晚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和脖颈,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根本不足以抵御寒意的旧外套。
街道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谈笑着、相拥着走进酒吧,或者带着微醺的醉意从里面出来。
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一种浮华的喧嚣和快乐之中,与他此刻内心的冰冷、焦虑和绝望形成了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他死死地盯着每一个从豪车上下来、走向酒吧门口的人,仔细辨认着他们的身形、侧脸、走路的姿态。他的心脏随着每一个看似相似的身影而剧烈跳动,又在看清不是目标后,迅速沉沦下去,带来一阵阵空虚的钝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从晚上八点,到九点,十点,十一点……他的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变得僵硬麻木,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鞋底,从脚心一直蔓延到全身,让他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看到了曾经一起工作过的同事阿杰,穿着酒吧的制服,在门口迎客,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略带谄媚的笑容;他看到了领班李哥,正点头哈腰地送走一位看起来颇有派头的客人;他甚至看到了几个曾经在A区卡座服务过的、眼熟的富家子弟,搂着女伴,嬉笑着走了进去……
唯独,没有霍昭。
那个穿着深色衬衫、气场强大、眼神冰冷锐利的男人,那个如同梦魇般掌控着他命运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冰冷的、名为“现实”的绝望感,开始像潮水般,一点点淹没他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和可笑。
霍昭那样的人,行踪岂是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连温饱都成问题的穷学生能够轻易掌握的?对方的身份、地位、所处的世界,与他有着天壤之别。或许,对方此刻正在某个他无法想象的、更加奢华隐秘的私人会所里,享受着顶级的服务,谈论着数以亿计的商业项目,根本早已将“魅影”这种地方抛之脑后。又或许……对方早就料到了他可能会有的反应,甚至可能正坐在某辆缓缓驶过的、贴着深色车膜的豪车里,或者站在某个高处的落地窗前,像观看一场无聊的默剧一样,冷眼旁观着他这番如同无头苍蝇般的、徒劳而可笑的努力。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就在这时,酒吧门口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高大的保安,似乎注意到了他这个在街对面阴影里徘徊、站立了数小时之久的“可疑人物”。保安的目光锐利地扫视过来,带着审视和警惕,甚至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对讲机,似乎在考虑是否要过来盘问。
方星河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混合着羞耻和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像被人当场捉住的小偷一样,慌忙低下头,下意识地拉高了外套的领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然后迅速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踉跄着融入了街道上稀疏的人流之中,将自己隐藏起来。
他不敢再停留,也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继续留在这里,除了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被当成图谋不轨的人扭送到派出所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深夜寒冷的街道上,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游魂。寒风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冷。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无数只冰冷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将他紧紧包裹,拖向绝望的深渊。
他连对手的面都见不到!他像一个被蒙住双眼、捆住双手的囚徒,被关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而那个掌控着他生杀大权的狱卒,却高高在上地站在牢笼之外,冷漠地注视着他的挣扎,甚至不屑于亲自露面给予他最后一击。
他空有一腔的愤怒和屈辱,却连发泄的对象都找不到!他想要理论,想要质问,想要反抗,可他该向谁去理论?向谁去质问?又该向谁去反抗?
这种无处着力的空虚感和挫败感,比任何直接的打击都更让人感到崩溃。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掉进了巨大油缸的蚂蚁,四周光滑无比,无论怎么拼命挣扎,都找不到任何可以攀附的支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滑向那粘稠的、致命的底部。
徒劳的寻找,耗尽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横亘在他与霍昭之间的,是怎样一道无法逾越的、由财富、权势和地位构筑而成的鸿沟。在这道鸿沟面前,他个人的努力、愤怒甚至生命,都显得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还能做什么?他该怎么办?
方星河抬起头,望着这座城市被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一种濒临极限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