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证据的迷雾中彻底迷失方向,在无形的墙壁前撞得头破血流之后,一种近乎绝望的窒息感紧紧攫住了方星河。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玻璃瓶里的飞虫,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飞不出去,只能徒劳地撞击着那层坚硬而光滑的壁垒,直到筋疲力尽。
在走投无路、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碾碎的时刻,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最后一个可能给予他一线希望的身影——他最为敬重、也一直对他颇为关照的张教授。
张教授为人刚正不阿,在学术界享有清誉,或许……或许他能看穿这背后的阴谋,或许他能凭借他的声望和人脉,给自己一些指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弱的支持,或者指出一条可能的出路。
这个念头,成了方星河在无边黑暗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鼓起残存的勇气,给张教授发了一条措辞谨慎的短信,请求在方便的时候谈一谈。
张教授很快回复,约他第二天下午课后在办公室见面。
怀着志忑不安、却又夹杂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心情,方星河再次走进了张教授那间堆满书籍、充满书卷气息的办公室。
张教授正坐在办公桌后,看到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和忧虑。
“星河来了,坐吧。”张教授的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
方星河依言坐下,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紧。他抬起头,迎上张教授的目光。
仅仅几天不见,张教授发现眼前的这个学生又清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但那双眼睛,虽然布满了血丝,深处却依然燃烧着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光芒。这让他既心疼,又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张教授,”方星河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谢谢您愿意见我。”
张教授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星河,我知道,你最近……遇到了很多困难,很大的压力。”他的语气充满了了然和关切,显然已经听到了风声。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方星河心中那道压抑了太久的闸门。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有任何隐瞒。他需要帮助,而坦诚是获得帮助的第一步。
于是,他将自己这几个月来遭遇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打击,原原本本、尽可能清晰地叙述了出来——
从“国家卓越奖学金”答辩会上那突如其来的、关于“夜间活动”的质疑和最终的落选;
到“魅影”酒吧如何以荒谬的“形象不符”为由将他辞退;
再到辅导员赵老师那次充满暗示的“口头警告”和关于“注意影响”的提醒;
最后,是最近发生的、最让他感到愤怒和无助的——远在老家的母亲那间小杂货店,如何被多个部门轮番“严格执法”,面临关门的绝境。
在叙述的过程中,他的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巨大波澜。
最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张教授,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张教授,我知道,我所说的这些,听起来可能像是我个人的臆测,或者是一连串不幸的巧合。我拿不出任何直接的、白纸黑字的证据来证明我的猜测。但是,”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同一个人在操纵——霍氏集团的霍昭。”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如释重负,又像是坠入了更深的冰窟。
“我尝试过去找他,想当面问清楚,但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我尝试过去收集证据,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一切都被包装得天衣无缝,看起来合情合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方星河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濒临崩溃的无助和颤抖,他努力维持的镇定外壳,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张教授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凝重,放在桌面上的手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可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良久,张教授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排出。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方星河,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同情,有压抑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无奈。
“星河,”张教授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你刚才所说的这一切……我很同情,真的,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听到这些,我作为一个老师,也感到非常……愤怒和不平。”
他的肯定,让方星河的心中瞬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然而,张教授的话锋紧接着就是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谨慎:“但是,关于霍昭这个人……”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用词,“我身在学术界,对这个名字也有所耳闻。霍氏集团的触角,延伸得很广,其影响力和能量,远不止在商业领域。所以,你怀疑这一切的源头是他,从逻辑上推断,可能性……非常大。”
这个判断,让方星河的心猛地一紧。
“但是——”张教授重重地说出了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方星河刚刚燃起的希望,“正因为对方是霍昭,这件事情,就变得极其复杂、极其棘手,甚至……可以说是危险。”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着方星河,语气带着警告:“你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一点是致命的。在现有的规则下,仅凭你个人的推测和这一连串的‘巧合’,没有任何一个机构——无论是学校的纪律委员会,还是社会的执法部门——会受理你的指控。甚至,如果你贸然行动,很可能会被反咬一口,告你诽谤、诬陷,到时候,你面临的麻烦将会更大,甚至可能……万劫不复。”
方星河的脸色变得惨白。
张教授继续沉痛地说道:“对方所使用的手段,你自己也亲身感受到了。它不是赤裸裸的暴力威胁,而是更加高明,也更加阴狠。它无处不在,利用规则、利用体系、利用人性,让你处处受制,却让你抓不到任何实实在在的把柄。这是一种……降维打击。你面对的不是一个具体的恶人,而是一个庞大、精密、且与你力量悬殊到无法想象的系统。”
这番冷静而残酷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血淋淋的现实呈现在方星河面前。
“难道……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就只能……任由他这样为所欲为吗?”方星河不甘心地追问,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绝望的哽咽。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张教授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对着方星河,望着窗外校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木,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和苍凉。沉默了片刻,他才用一种低沉而充满无力感的声音说道:
“星河,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的不公平,这样的残酷。个体的力量,哪怕你再优秀,再坚韧,在面对某些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权力结构时,也显得渺小如蝼蚁,脆弱如尘埃。硬碰硬的结果,往往不是正义得到伸张,而是……鸡蛋撞石头,粉身碎骨。”
他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方星河,那眼神里有痛惜,有关爱,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奈:“作为你的老师,我很想帮你,但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无法给你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无论是人脉还是资源,在霍昭那样的存在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走到方星河面前,将一只手重重地放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切:“星河,我或许给不了你想要的解决方案,但作为你的老师,我能给你的,可能只有一句不那么中听,甚至显得有些懦弱,但或许是当前情况下最现实、也是对你自己最负责任的劝告——”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道:“暂时……忍耐。尽你最大的努力,保护好你自己,还有你远在老家的母亲。不要再试图去硬碰硬,不要再去做无谓的挣扎和牺牲。那只会让你和你母亲陷入更危险的境地。有时候,退一步,并不是懦弱,更不是为了屈服,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或许……可能永远也不会来的时机。”
忍耐?退一步?
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方星河的心上。连他最为敬重、认为最有正义感的张教授,最终给出的建议,竟然是让他……低头?忍耐?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变得冰凉。心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番残酷而现实的劝告,彻底地、无情地扑灭了。他知道,张教授是出于好意,是真心实意地为他考虑,是怕他这只小小的飞蛾,真的扑向那足以将他焚烧殆尽的烈焰。
但是,这番劝告,也像最终的判决一样,让他彻底认清了自己所处的、令人绝望的境地。他已经山穷水尽,求助无门。连张教授这样的人都表示爱莫能助,他还能指望什么?
他缓缓地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涩的字:“我……明白了,张教授。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和不甘,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平静。那是一种希望彻底破灭后,万念俱灰的平静。
张教授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充满了不忍和酸楚,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星河,保重。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方星河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对着张教授,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地、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光线昏暗。方星河一步一步地走着,感觉脚下的路,前所未有的黑暗和漫长。
张教授的话,像最后的墓土,埋葬了他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