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人窒息的、诡异的平静,持续了大约两周时间。
在这两周里,方星河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拼命地学习和工作,试图在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下,积蓄一点点微弱的力量。
他甚至开始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霍昭那样的大人物,在得到了他决绝的回应后,觉得他这块骨头太难啃,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转向了其他目标?
然而,这卑微的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无情地击碎了。
就像在暴风雨前刻意维持的、死一般的寂静被第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打破,一个突如其来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消息,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预示着滔天巨浪的涟漪。
这天下午,他刚结束一堂枯燥的专业课,正准备赶往下一个兼职地点,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经济学院教务处官方号码的短信通知。
短信内容措辞严谨、公事公办,却让方星河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
“方星河同学:经核查,你上学期选修的《发展经济学专题》(课程号:EcoN3107)平时成绩记录存在疑问,授课教师反映部分课堂考勤记录缺失。请你于三个工作日内,提交书面情况说明及相关佐证材料至教务办公室A103王老师处。逾期未提交或说明不清,该门课程平时成绩可能按零分计,导致课程总评不合格。特此通知。”
《发展经济学专题》?方星河对这门课印象很深,是一位以严格着称的老教授授课。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因为对这门课很感兴趣,加上希望拿到高分,一次课都没有缺席过,每次课堂讨论都非常积极。怎么可能会存在“考勤记录缺失”?
又是一个“合规”的、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又是一个精准打击!这门课如果被判定为不合格,不仅仅意味着他需要重修,浪费时间和金钱,更重要的是,根据学校规定,一旦出现不及格记录,他将自动失去申请本学年乃至下一学年所有奖学金和评优资格的资格!这等于直接切断了他通过学业优秀获取经济资助的最后一条合法途径!甚至,如果后续再出现任何问题,可能会影响到他的顺利毕业!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对方在学业上对他发起的、旨在彻底摧毁他前途的精准狙击!
就在他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地消化着这个坏消息时,口袋里的旧手机又急促地震动起来。
屏幕上闪烁的是“妈妈”两个字。方星河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更加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指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母亲周蕙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恐慌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慌乱和无助:
“星河!星河!怎么办啊!他们又来了!消防的人今天又来了!”母亲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断断续续,“他们说……说我们店里的消防整改不合格!说……说必须要安装一套什么……自动喷淋的系统!说那是规定!不装的话……下周……下周一就要来贴封条!要强制关门!”
“自动喷淋系统?”方星河对这方面不太懂,但听名字就知道绝对不是便宜的东西。
“妈问了安装的人……说……说那套东西,连工带料,最便宜也要……要两三万块钱啊!”周蕙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星河!两三万!咱们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啊!就是把店盘出去也值不了这么多啊!他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这可怎么办啊……”
母亲绝望的哭声,像一把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地扎进方星河的耳朵,刺穿他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阵剧烈的、令人窒息的绞痛。
两三万!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也是最沉重的一根稻草!
学业上的精准打击!家里最后的生计被直接逼上绝路!两件事,几乎在同一时间,以如此“合规”、如此“正当”的理由,同时爆发!时机巧合得令人发指!这已经不是警告,不是试探,这是最后通牒!是霍昭在彻底失去耐心后,发起的、旨在将他和他母亲彻底碾碎、不留任何余地的总攻!对方不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它亮出了锋利的爪牙,要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
方星河握着电话,听着母亲在遥远电话那端无助的、撕心裂肺的哭泣,整个人像被瞬间抽空了灵魂,僵立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走廊里。
周围是同学们下课后的喧闹声,嬉笑声,讨论声,一切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对未来的憧憬。而他却感觉自已像被隔离在一个透明的、冰冷的玻璃罩子里,外面的世界与他无关,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边的、冰冷的绝望和灭顶之灾降临前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又是怎么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那间位于宿舍楼角落、鲜少有人打扰的出租屋的。
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板,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上。
狭小的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从唯一的小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退路,已经被彻底封死了。学业和家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根支柱,正在被同时、无情地撬动、摧毁。霍昭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侥幸的余地。
要么屈服,用自由和尊严,去换取母亲的安全和他那岌岌可危的学业;要么……就是他和母亲一起,被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屈服吗?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滑过他的脑海。如果现在低头,打电话给那个程助理,接受霍昭的条件,那么,母亲的店会立刻得到“关照”,那个莫须有的课程问题会立刻“解决”,他甚至可能得到一笔足以改变现状的“资助”。
母亲可以安心养病,他可以继续学业,甚至拥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代价是,失去自我,成为那个男人笼中的金丝雀,失去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尊严和自由。
这个选择,诱惑吗?在生存面前,似乎是的。至少,可以活下去,可以让母亲活下去。
方星河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黑暗中,他的眼神开始剧烈地挣扎、变幻。恐惧、不甘、屈辱、对母亲安危的极度担忧……种种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滚、冲撞。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口袋里的那个旧手机,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地颤抖着。
那个存着的、属于霍昭助理的陌生号码,像是一个通往地狱的快捷方式,又像是一根看似可以救命的、却带着剧毒的稻草。
只要按下去……按下去……或许眼前的绝境就能立刻解除。
他的拇指,颤抖着,缓缓地移向了手机屏幕上的拨号键……距离那个号码,只有几毫米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能听到他内心天人交战的、惊心动魄的巨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的那一刹那,方星河的眼神,骤然发生了变化!那剧烈的挣扎和恐惧,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到极致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锐利如刀的坚定!
他想起了霍昭那双充满掌控欲和漠然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在酒吧里被当作玩物般审视的屈辱;想起了张教授那句无奈的“刚极易折”;想起了林浩那双充满义气和担忧的眼睛;更想起了母亲那张被生活折磨得苍老、却始终对他充满慈爱和期望的脸!
不!
绝不能!
如果他今天低头了,那么他过去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骄傲,都将成为一个可笑的笑话!他将永远活在耻辱和阴影之下!
那样苟且偷生得来的“平安”和“前途”,对他而言,与慢性死亡何异?!他如何对得起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如何对得起那个在困境中始终不肯放弃的、清白的自己?!
一股混杂着悲壮、愤怒和决绝的血气,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要睁着眼睛跳下去!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发出最后的、或许微弱却绝不屈服的呐喊!
他的拇指,没有按下那个号码,而是猛地向上一划,果断地、毫不犹豫地删除了那个代表着屈辱和妥协的联系人!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排出体外,手指坚定地在通讯录里找到了另一个名字,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林浩有些嘈杂的背景音和略带喘息的声音,似乎正在打球:“喂?星河?咋啦?我正打球呢!”
方星河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平静得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决绝,透过电波,清晰地传到了林浩的耳中:
“浩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沉重而清晰:
“帮我个忙。立刻,马上。”
“帮我查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比较有影响力的、敢说真话的媒体记者,特别是调查记者……或者,是那种愿意接手棘手案子、有正义感的公益律师的联系方式。”
“无论花多少钱,无论多难找,都要想办法查到。我急需。”
电话那头的林浩,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内容极其不寻常的请求惊呆了,背景的嘈杂声瞬间小了下去,他沉默了好几秒,才用带着难以置信和极度担忧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星河……你……你想干什么?你没事吧?你要记者和律师的联系方式干嘛?!是不是出大事了?!”
方星河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林浩的问题。他的目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望向窗外阴沉得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义无反顾的决绝。
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别问那么多。浩子,相信我,也帮帮我。尽快给我消息。”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方星河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边。
乌云低垂,天色晦暗,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
孤军奋战,至此,他做出了最终的选择。
不是屈服,而是抗争。
不是沉默,而是呐喊。
哪怕声音微弱,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他选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向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
这是一个孤勇者,在绝境中,发出的最后、也是最亮的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