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张船长的小孙子就拎着半桶黑褐色的海泥来了。那海泥还带着潮润的腥气,里面混着细碎的贝壳和海草,是刚从退潮后的滩涂上挖来的。“爷爷说,这泥最养铜,”小家伙仰着红扑扑的脸蛋,把桶往林默面前送,“他还说,得用竹片把泥均匀地抹在铜匣上,不能留一点空隙,晾三天再用细沙磨,包准能长出‘老味’。”
林默笑着接过桶,指尖触到微凉的海泥,带着大海独有的气息。周砚已经搬来了一张大竹匾,用清水冲洗干净,又用细砂纸打磨了一遍竹篾的毛刺。“就在这上面弄吧,”他指了指竹匾,“离炉子远点,海泥怕烫,晾得慢。”
丫丫也凑过来帮忙,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竹刀:“我来抹泥!我手小,能抹到铜匣的边角缝里去。”
苏先生则在一旁整理那张老铜片,他找出放大镜,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刻痕:“这海图虽然简单,但暗礁的位置标得极准,尤其是这片‘鬼见愁’海域,当年不知多少船在这里折了,张船长父亲能在铜片上刻出来,是积了大德。”他抬头看向林默,“这片铜片得找个稳妥的地方嵌进铜匣里,既不能磨坏了刻痕,又得让它和铜匣长在一起。”
林默点头,先将铜匣上的风铃取下来,放在一旁的瓷盘里。然后接过丫丫递来的竹刀,挖了一大块海泥,开始往铜匣上抹。海泥细腻滑润,裹着铜匣的瞬间,原本亮闪闪的铜面立刻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提手和锁扣的轮廓。丫丫则负责边角,她的小手灵活,能把海泥塞进铜匣的缝隙里,连锁孔周围都抹得严丝合缝。
“慢点抹,别蹭掉了之前的包浆,”林默叮嘱道,“就像给铜匣盖一层薄被子,既要盖严实,又不能压得太紧。”
周砚在旁边看着,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屋取了那枚活铜指针的边角料——之前锻打时剪下的一小段细铜丝,他小心翼翼地把铜丝埋进铜匣底部的海泥里:“让它也跟着长长‘记性’,以后指针转得更灵。”
等整个铜匣都被海泥裹住,像一块刚从滩涂里挖出来的古物时,林默把它端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这里光照适中,通风也好,正适合慢慢阴干。他找了几块砖,把竹匾垫起来,避免地面的潮气反过来侵蚀铜匣。
“接下来该处理这块老铜片了,”苏先生拿着铜片走到工作台前,“铜匣的底板是空的,正好能挖个凹槽嵌进去。”他用尺子量了量铜片的尺寸,又在铜匣底板上画了个轮廓,“得用细凿子慢慢凿,铜片薄,力道稍重就会碎。”
林默接过细凿子,手腕稳得像定住了似的,一点点沿着轮廓凿下去。铜屑簌簌落下,带着陈旧的铜腥味。丫丫蹲在旁边,用小扫帚把铜屑扫到一个小铜盒里——这些都是好东西,攒多了能熔成小铜珠,串成手链。
“你看这铜片的包浆,”苏先生凑过来,用手指蹭了蹭铜片边缘,“温润得像玉,这是几十年海风、汗水、海水反复浸润才养出来的。咱们嵌进去后,不用特意打磨,让它自然和铜匣融在一起,过个十年八年,就分不清哪是原匣,哪是铜片了。”
正说着,李婶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枣茶过来:“歇会儿喝口茶暖暖身子,这海泥寒气重,别伤了手。”她看了一眼裹着海泥的铜匣,笑着说,“当年我嫁过来时,你叔公也用这法子处理过家里的铜盆,后来那铜盆用了二十年,越用越亮,还带着股海水的清甜味。”
丫丫接过茶碗,喝了一大口,咂咂嘴说:“那我们的铜匣以后也会有清甜味吗?”
“会的,”李婶摸了摸她的头,“器物跟人一样,你对它用心,它就对你有情。你看这院里的老槐树,每年开花时,都先往咱们窗台这边落,不就是记着咱们年年给它浇水嘛。”
林默凿完凹槽,小心地把老铜片嵌进去,尺寸刚刚好,严丝合缝。他用小锤轻轻敲了敲,让铜片与匣底更贴合,然后取来少量锡液,沿着缝隙滴了一圈——锡液遇冷凝固,既固定了铜片,又不会影响整体的质感,远看就像铜匣自己长出了这片海图。
“完美!”周砚拍了拍手,“现在就差等铜匣晾干,再用细沙打磨了。”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白天,林默和周砚忙着给新做的铜制鱼漂上漆;丫丫则负责给铜匣换方向,让海泥均匀阴干;苏先生则研究着老铜片上的海图,对照着新绘制的航海图,标注出几处需要注意的暗流。
到了第三天傍晚,铜匣上的海泥已经半干,变成了深褐色,用手指敲一敲,发出“咚咚”的硬实声。
“可以打磨了。”苏先生拿来细沙和一块麂皮,“先用粗沙磨掉表层的厚泥,再用细沙收光,最后用麂皮擦出包浆。”
林默先用竹片轻轻刮掉大块的海泥,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铜面——海泥的侵蚀让铜匣原本的亮泽变得沉稳,那些海浪纹刻痕里积着深褐色的泥垢,像天然的着色。接着用粗沙慢慢打磨,随着沙粒的摩擦,铜面渐渐显露出温润的光泽,却不再是之前的刺眼,而是像夕阳下平静的海面,内敛而深邃。
丫丫抢着用细沙擦铜匣的提手:“这个我来,我力气小,不会擦花。”她的小手握着麂皮,一点点擦拭,提手上的花纹在她的动作下,慢慢显露出层次感,像海浪在指尖起伏。
等整个铜匣打磨完毕,所有人都忍不住“哇”了一声。原本亮闪闪的铜匣,此刻像一件传世的古物,铜色深沉,带着自然形成的斑驳纹理,仿佛见证了百年的风浪。那片嵌进去的老铜片更是融入得恰到好处,海图的刻痕与铜匣的浪纹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林默把风铃重新系回提手,贝壳碰撞的声音清脆,与沉稳的铜匣形成奇妙的对比。他打开铜匣,里面的罗盘指针依旧稳稳指向渔港,而底部的老铜片海图,在微光下仿佛真的有海浪在流动。
“把它放回祠堂吧,”苏先生轻声说,“让它和光阴罐做伴,以后咱们出海,就从这里取罗盘,带着它的灵气和老铜片的记忆,定能平平安安。”
林默抱着铜匣往祠堂走,掌心贴着温润的铜面,能感受到它比之前更沉,也更有温度。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铜匣了。它裹过海泥,藏着海图,记着无数个一起打磨、一起等待的日夜,还有张船长父亲那代人的航海记忆。
丫丫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手里拿着那串铜屑熔成的小铜珠:“等我再攒点铜屑,就给铜匣做个小挂坠,上面刻上咱们的名字。”
暮色四合,祠堂的灯光亮起,将铜匣的影子投在墙上,又与光阴罐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林默轻轻把铜匣放在架子上,看着它沉默而庄重的样子,突然明白,所谓的“器物有灵”,不过是人与物之间,那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联结——海泥的滋养,铜片的记忆,还有每一个为它付出过心思的人,共同赋予了它生命。
而这生命,会陪着他们,在往后的岁月里,继续听潮起潮落,看云卷云舒,把故事慢慢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