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祠堂的飞檐时,林默正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手里捏着片新刻的铜片。铜片上没刻字,只凿了串深浅不一的凹槽,是他照着月光穿过槐树叶的影子刻的——深的是粗枝的阴影,浅的是细叶的碎光,凑在月光下看,竟像首没写全的诗。
“在刻什么?”周砚提着盏马灯走过来,灯芯的光晕里飘着细小的飞虫。他把灯放在石墩上,照亮了时光钟底座的铜链,那些层层叠叠的铜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串凝固的星子。
林默举起铜片:“想刻首‘齿轮诗’,可总觉得字太硬,不如这凹槽能装下月光。”他指着铜片上最深的一道槽,“这道是钟摆的影子,每天凌晨三点,它都会刚好落在祠堂的门槛上。”
周砚突然笑了:“你外公的工作手册里,其实藏着首诗。”他从背包里翻出手册,翻到某页夹着干花瓣的地方,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歪扭的字:“齿轮转一圈\/槐花落半朵\/阿禾的皱纹里\/藏着没说的\/半句话”。
“这是……诗?”林默凑近看,字迹被岁月晕得有些模糊,却能看出落笔时的轻,像怕惊醒什么似的。周砚点头:“老张头说,你外公年轻时总爱写这些,藏在机床的抽屉里,被你外婆发现了,就改成修钟的口诀记在手册上。”
说话间,时光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惊得槐树叶簌簌落了几片。铜链上的铜片被震得摇晃,月光透过凹槽在地上投出流动的光斑,像无数个小钟摆在跳圆舞曲。戴眼镜的小男孩抱着个布包跑过来,书包上的铜铃铛叮当作响。
“林默哥哥,我把奶奶的药瓶标签拓下来了!”小男孩展开布包,里面是张薄纸,上面印着药瓶上的字迹,边缘还沾着点褐色的药渍。他指着纸上的“每日三次”:“奶奶总记混次数,我想把这个刻在铜片上,让月光照着它,就像有人在提醒她。”
林默接过拓纸,突然想起自己刻的凹槽铜片。他把拓纸铺在铜片上,用铅笔沿着字迹描了一遍,再用刻刀沿着痕迹凿——“每”字的撇刻得深,像钟摆的长弧;“次”字的点刻得浅,像槐花落下的轻响。刻完时,东方已经泛白,铜片浸在晨露里,凹槽里积着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边的鱼肚白。
“像不像奶奶的眼睛?”小男孩指着水洼里的倒影,“她看药瓶时,眼睛里也有这样的光。”
天亮后,孩子们陆续跑来,带着各种“素材”要刻进铜片——有丫丫拓的槐花叶脉,有小宝印的狗爪印,还有个小姑娘捧着块沾着泥土的瓦片,说要刻“妈妈种的黄瓜架影子”。林默和周砚找了块更大的铜板,让孩子们把所有图案都拓在上面,再一起凿刻,像在完成一幅集体创作的画。
正午的阳光最烈时,铜板被挂在了铜链的最顶端。阳光透过凹槽在地上投出的影子,刚好能拼出“家”字的轮廓——左边是药瓶标签的拓印,右边是黄瓜架的影子,中间是槐树叶的碎光,像把所有琐碎的日子都拢在了一起。
周砚突然指着时光钟的钟面:“你看!”钟摆的影子在钟面上慢慢移动,与铜片上的凹槽重合时,竟组成了句完整的话:“月光会读\/铜片上的诗\/就像\/阿禾读明远的\/半句话”。
林默想起外公的诗,突然明白那些没说的话,其实都藏在不会褪色的地方——在齿轮的咬合里,在铜片的凹槽里,在月光穿过树叶的影子里。他低头看手里的铜片,晨露已经干了,凹槽里还留着淡淡的水痕,像谁悄悄哭过,又悄悄擦了。
傍晚收工时,铜链又长了一截。最末端挂着片特别的铜片,是所有孩子一起刻的:中间是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周围围着无数个小齿轮,每个齿轮的齿牙上,都刻着不同的名字。林默把它推到月光下,齿轮的影子在地上转啊转,像在念一首永远写不完的诗。
周砚往马灯里添了点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小火星。他看着时光钟的钟摆说:“其实最好的诗,是这钟摆的‘咔嗒’声。你听——”
“咔嗒,咔嗒。”
像有人在说:“日子还长,慢慢写,慢慢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