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祠堂后院的熔炉余温未散。林默蹲在青石台上,手里捧着那只刚脱模的铜镯——粗粝的铜面上还沾着黑灰,缠枝纹的凹槽里积着细碎的铜屑,却已经能看出温柔的弧度,像圈被时光磨圆的月亮。
“得用石英砂细细磨。”周砚提着桶山泉水过来,桶沿挂着片槐树叶,是从老槐树上新摘的,“王老师说这水含着矿,磨出来的铜器不容易生锈。”他把水倒进石臼,放进石英砂,用木杵轻轻捣着,“你外公磨铜器,总爱在水里泡片薄荷,说‘凉丝丝的,磨出来的活计带着点清气’。”
林默从口袋里摸出片晒干的薄荷叶,是前几天丫丫塞给他的,说“留着夏天泡水喝”。他把叶片扔进石臼,薄荷的清香混着石英砂的土味漫开来,竟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李婶拎着个竹篮走进来,里面装着刚蒸好的红糖馒头,热气腾腾的。“给你们加把劲,”她把馒头放在石台上,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铜镯上,手指动了动,却没敢碰,“我家老头子以前总说,磨铜得顺着纹路走,‘就像捋猫毛,逆着来会炸毛’。”
林默拿起裹着石英砂的软布,照着李婶说的,顺着缠枝纹的走向轻轻打磨。铜屑簌簌落在石台上,混着薄荷水的湿气,变成淡绿色的小泥团。他发现纹路的拐弯处特别难磨,便想起外公手册里画的小箭头——原来每个拐弯都要稍用力些,才能让弧度更圆润,“就像人转弯,得收着点劲,才稳当”。
周砚在一旁用蜂蜡给打磨好的部分上光。他把之前挑出来的蜂蜡碎屑放在小铜勺里,在余火上慢慢烤化,再用棉布蘸着,小心翼翼地涂在铜镯上。“这蜡里有‘福’字的影子,”他笑着说,“涂上去,就像把光阴锁的祝福也带在镯子上了。”
戴眼镜的小男孩趴在石台上,数着铜镯上的缠枝纹:“一、二、三……一共九个拐弯!”他突然指着其中个拐弯处,“这里有个小坑!”
林默凑近看,果然有个针尖大的凹点,是铜屑里混着的小沙粒融化后留下的。“别磨掉,”李婶突然说,声音有点颤,“留着吧,像我家老头子下巴上的那颗痣,怪招人疼的。”
阳光越升越高,铜镯在打磨下渐渐显出温润的光泽,不再是新铜的刺眼,而是像块被人揣在怀里焐了多年的老物件。缠枝纹的线条流畅起来,那些细小的铜屑划痕在光里若隐若现,像无数个光阴的指纹。
丫丫把她的干花瓣碾碎,和着蜂蜡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填进缠枝纹的凹槽里。“这样纹路就更清楚了,”她仰着小脸说,“像给镯子戴了串花环。”粉白的花瓣末嵌在铜色的纹路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中午时分,铜镯终于完工了。林默把它放在清水里洗了洗,再用软布擦干,整个镯子泛着柔和的金光,缠枝纹里的花瓣末透着淡淡的粉,像把岁月的温柔都揉了进去。
李婶伸出手腕时,手还在轻轻发抖。林默把镯子套进去,大小刚刚好,贴着皮肤的地方温温的,一点不冰。李婶低头看着腕上的铜镯,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个小凹点,突然笑了,眼角有泪光在闪:“是这感觉,就是这感觉……像他还在跟前似的。”
风从祠堂后院吹过,带着老槐树的清香。林默望着李婶手腕上晃动的铜镯,突然觉得那些被收集、被熔炼、被打磨的铜屑,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换了种模样,继续陪着过日子,在阳光下泛着光,在岁月里留着痕,像圈永远不会褪色的光阴年轮。
周砚正在收拾工具,熔炉的余温还在,石英砂的细粉沾在布上,像落了层霜。林默把剩下的蜂蜡和花瓣末收进红布包,突然想在陶罐的标签上再添一行:“七月十六,镯成,李婶喜”。他觉得,这或许就是外公说的“光阴的咬合”——旧的念想与新的日子,总能找到最舒服的方式,紧紧扣在一起,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