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祠堂的门槛时,林默正蹲在“光阴罐”前数铜屑——罐口的红纸被夜里的露水浸得发潮,“光阴罐”三个字晕开了边角,倒像给这罐碎铜屑镶了圈软乎乎的边。
“数这干啥?”周砚扛着锄头从后院进来,裤脚还沾着泥,“张婆婆说菜畦该翻土了,再不去,今晌午的日头就得晒得地皮发烫。”
林默没抬头,指尖捏起一小撮铜屑对着光看,碎屑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金芒,像揉碎的星子。“你看这每粒屑子,”他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它们,“有的是李婶镯子上磨下来的,带着她纳鞋底时蹭的线绒;有的是张婆婆铜铃的粉末,混着去年槐花酿的酒香;还有昨天拓年轮时凿下来的铜末,裹着老槐树的皮屑……”
周砚凑过来,突然笑了:“合着你蹲这儿给碎铜屑编家谱呢?”他伸手要去拎罐子,被林默一把按住。
“别碰,”林默指尖划过罐沿,“昨儿半夜下雨,罐底积了点水,屑子在水里泡得发胀,你看——”他轻轻晃了晃罐子,水面浮起层细碎的铜膜,像谁撒了把金粉,“这是它们在‘说话’呢。”
正说着,张婆婆挎着竹篮进来,篮里装着刚蒸的槐花糕,热气裹着甜香漫开来。“你俩蹲这儿瞅啥?”她把篮子往石桌上放,竹篮磕在石头上“咚”一声,震得光阴罐里的铜屑簌簌响,“李婶刚捎信来,说她那口铜锅的底漏了,让咱去瞧瞧能不能补——那锅是她陪嫁的物件,用了二十多年,舍不得扔。”
林默直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他拍了拍手上的铜屑,碎屑落在青砖上,像撒了把碎金子。“补锅得用锡,”他望着院角那堆旧锡器——有断了嘴的酒壶,有变形的烛台,都是前几年从各家搜罗来的老物件,“先把锡熔了,混点铜屑进去,能让补丁更牢。”
周砚扛起工具箱往门口走,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指了指光阴罐:“这碎铜屑留着真有用?我看你天天往罐里塞,再装就得溢出来了。”
“等攒满了,”林默望着罐口蒸腾的水汽——张婆婆的槐花糕正冒着白气,把晨光都染成了暖白色,“就熔成块铜饼,刻上每个人的名字,挂在时光链上。”
补锅的活计在李婶家的灶台前铺开。那口铜锅果然老得厉害,锅底的破洞边缘卷着焦黑的边,像只豁了嘴的老兽。林默用细砂纸磨破洞周围的铜皮,磨着磨着突然“咦”了声——锅壁内侧竟有层淡淡的刻痕,像谁用指甲划的。
“这是啥?”周砚凑过来看,李婶正在灶后添柴,听见了搭腔:“哦,那是我家老头子在世时划的,每顿饭后记个‘正’字,划满十个就去镇上换次新油。”她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柴,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锅壁上的“正”字忽明忽暗,“后来他走了,我就接着划,不知不觉也划了百十来个了。”
林默停下手里的砂纸,指尖摸着那些浅浅的刻痕——有的深有的浅,显然是不同时候划的,深的是用力气大的日子,浅的许是没精神的那天。他突然想起光阴罐里的铜屑,原来这些细碎的印记,早就在寻常日子里攒成了串。
“得先把破洞周围的老铜磨亮,”他蘸了点清水往锅上抹,“让新锡能咬得住老铜。”周砚在旁边熔锡,锡块在小坩埚里慢慢化成银亮的水,腾起的白烟裹着股金属味,混着灶膛里的草木灰香,倒像极了小时候看铁匠铺干活的味道。
锡水倒进破洞时“滋啦”一声,林默用布团快速压平,烫得指尖发红也没缩手。“得趁它没凉透压实,”他额角渗着汗,“这样补丁才不会起皱,往后烧菜时,火苗就钻不进去燎锅底了。”
补完锅,李婶非要留他们吃槐花糕,说灶上刚蒸好的,就用这口补好的锅热了热。糕上的槐花还带着点脆劲,甜香里裹着股淡淡的铜锅气——是那口老锅特有的味道,像浸了二十多年的烟火气,咽下去时,喉咙里都暖烘烘的。
“你看这锅,”李婶用锅铲敲了敲补丁的地方,“听着就结实!”声音确实脆生生的,不像之前漏风似的发闷。
走的时候,李婶往林默兜里塞了把铜钥匙:“这是老衣柜的钥匙,锁芯锈住了,你有空帮我修修?那柜子里放着我家老头子的旧衣裳,总打不开怪念想的。”钥匙柄上刻着个小小的“福”字,边角被摸得溜光,显然是常年攥在手里的物件。
林默捏着钥匙往回走,阳光透过指缝落在“福”字上,亮得晃眼。周砚突然说:“刚才补锅时,你往锡水里掺了光阴罐的铜屑吧?我瞧见你偷偷抓了把。”
林默笑了,从兜里掏出那撮没撒完的铜屑——阳光下,每粒屑子都闪着光,像藏着无数个小太阳。“掺点老铜的气脉,新锡才认这口老锅,”他望着远处的老槐树,树影在地上晃啊晃,“就像人过日子,总得带着点旧念想,新日子才能扎下根。”
回到祠堂时,林默把那把铜钥匙放进光阴罐,听见“叮”的一声轻响——像是无数细碎的光,在罐底轻轻撞了下。他突然想,等这罐子满了,熔出来的铜饼上,准能映出好多影子:李婶锅上的“正”字,张婆婆铜铃的纹路,老槐树的年轮,还有此刻钥匙上的“福”字……
夕阳斜斜地照进祠堂,光阴罐的影子拉得老长,罐口的红纸上,“光阴罐”三个字被晒得褪了些色,却比早上更软和了,像被无数双手捂过似的,透着股温温的气。林默往罐里撒了把新磨的铜屑——是补锅时蹭下来的,带着灶膛的烟火气,也算给这罐子,又添了笔新日子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