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祠堂的门槛,张铁匠的小徒弟就推着独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个黑黢黢的沙模,边缘还沾着新翻的黄土。“师父说这模子晾透了,特意让我早点送来。”小徒弟擦着汗,指了指沙模中央的纹路,“这圈年轮纹是按周哥画的图刻的,说要映着光阴罐的意思。”
林默蹲下身打量沙模,模子中央刻着七圈同心圆,像棵老树的横截面,最里圈嵌着个极小的“安”字,边缘还散落着些细碎的花纹——是丫丫画的小太阳,戴眼镜小男孩刻的星星,还有李婶添的几片槐树叶。“刻得真细。”他伸手摸了摸纹路,沙粒簌簌落下,混着点草木灰的气息。
“周哥在后面熔铜呢,让我先送模子过来预热。”小徒弟往祠堂角落指了指,那里支着个临时搭的泥炉,周砚正往炉膛里添炭,火光映得他半边脸发红。
林默起身时,瞥见光阴罐旁边多了个新物件——是个粗陶小碗,里面盛着些清水,水面漂着片槐树叶。“这是李婶放的,”守在罐边的丫丫举着她的纸铲子,“她说槐树叶泡水,能让铜屑沾点灵气。”
戴眼镜的小男孩正蹲在罐前,用镊子把昨天拆长命锁时剔下来的锈渣,一点点夹进罐里。“王老师说这锈里含着‘时间的盐’,混在铜屑里,熔出来的铜饼会更结实。”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晨光,“你看这锈色,绿中带点褐,像不像老树皮?”
林默笑着点头,伸手从罐里舀出一捧铜屑。这些铜末攒了快两个月,最底下的已经泛出层淡淡的青绿色,是苔藓和铜锈的颜色;中间混着点暗红,是拆旧铜炉时刮下来的;最上面的闪着新亮的黄,是前几天打磨铜锁芯剩下的。“差不多够熔个小铜饼了。”他把铜屑倒进个粗瓷盆里,又往里面撒了把光阴罐底的苔藓碎,“张铁匠说的草木气,得多带点。”
周砚端着坩埚过来时,泥炉里的炭已经烧得通红,火苗像群跳动的小舌头。“来搭把手。”他把坩埚架在炉口,示意林默往里面倒铜屑。青灰色的铜末落进坩埚,瞬间被火光舔舐成暗红色,细小的火星随着烟升腾,落在祠堂的梁柱上,像撒了把碎星。
“得先把杂质炼出来。”周砚用长钳夹着坩埚柄,慢慢晃动。铜屑在火里渐渐化成液体,表面浮起层黑渣——是混在里面的尘土和锈斑。他用个小铜勺把黑渣撇出来,“这些得埋在老槐树下,张铁匠说这叫‘还土’,不能随便丢。”
林默接过装着黑渣的铜勺,走到祠堂外的老槐树下。树根处有个小土坑,是前几天特意挖的,里面已经埋了些拆旧铜器时的废料。他把黑渣倒进去,刚埋好土,就看见李婶提着个竹篮过来,篮里装着些刚摘的槐花瓣。“撒点这个,”她抓起一把花瓣撒在土坑上,“老辈人说,铜器沾了槐花,能避邪。”
等林默回到祠堂,坩埚里的铜水已经泛着亮红色,像块融化的晚霞。周砚正用小刷子往沙模里刷脱模剂,是用蜂蜡和松烟调的,闻着有点甜香。“差不多能浇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你扶着模子,我来倒。”
林默蹲在沙模边,双手按住模子两侧的木架。周砚端起坩埚,铜水顺着长嘴缓缓流进沙模,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的白烟里裹着股奇异的味道——有铜的腥,有草木的苦,还有点淡淡的甜,像把整个春天的气息都熬进了里面。
“得等半个时辰才能开模。”周砚把坩埚放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趁这功夫,去把那几块旧铜片打磨出来?”
祠堂的长桌上摆着几块拆下来的旧铜件:有铜炉的残耳,边缘还留着被炭火熏黑的痕迹;有个断了柄的铜勺,勺底刻着个模糊的“福”字;还有片不知从哪来的铜锁片,上面的花纹已经快磨平了。“这些都要嵌在铜饼背面。”林默拿起那片锁片,“你看这花纹,像不像朵变形的莲花?”
周砚凑过来看了看,点头:“回头熔在背面,就当是给铜饼盖个章。”他拿起那截铜炉耳,“这个得磨亮些,它烧过那么多回火,带着‘暖气’。”
打磨铜件的功夫,祠堂里渐渐热闹起来。张婆婆端来壶新沏的槐花茶,说要给铜饼“听”点茶香;王大爷搬来个旧座钟,放在沙模旁边,“让铜饼沾点钟摆的‘准头’,往后不易变形”;连平时很少出门的陈奶奶都拄着拐杖来了,手里捏着个用了几十年的铜顶针,“把这顶针上的‘人气’蹭点给铜饼”。
戴眼镜的小男孩突然指着沙模喊:“好像有点动静!”众人凑近了看,沙模的缝隙里渗出点红光,像有颗小太阳要从土里钻出来。“这是铜水在‘收劲’,”周砚解释道,“说明快成型了。”
半个时辰一到,周砚握着长钳,小心翼翼地拆开沙模。随着沙粒落下,一个巴掌大的铜饼露了出来——正面是七圈清晰的年轮纹,最里圈的“安”字泛着温润的光,边缘的小太阳和星星像是嵌在铜里的宝石;背面嵌着那几片旧铜件,铜炉耳的黑痕像片小小的山影,锁片上的莲花纹在光下若隐若现。
最神奇的是铜饼的颜色,不是单一的金黄,而是像被岁月浸过似的,深一块浅一块,绿锈和铜色交织,竟真有点像老树皮的纹理。“这颜色绝了!”小徒弟看得直咋舌,“比师父熔的那些规整铜件有味道多了。”
林默伸手摸了摸铜饼,入手温热,不像普通铜器那么冰。他突然发现年轮纹的间隙里,还嵌着些细小的槐花瓣——是李婶撒的那些,不知怎么被铜水裹了进去,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像藏在树心里的秘密。
“该给它找个地方放了。”周砚看着铜饼,眼里带着点不舍,“总不能一直放祠堂吧?”
李婶指着老槐树:“我看就挂在树上吧,让它风吹日晒着,慢慢长‘性子’。”众人都觉得这主意好。戴眼镜的小男孩找来根红绳,小心翼翼地穿过铜饼边缘的小孔;丫丫非要把她的纸铲子也系在绳上,“让铲子陪着铜饼,一起晒太阳”。
当林默把铜饼挂在老槐树上时,风刚好吹过,铜饼轻轻晃动,撞在树干上,发出“叮咚”的声响,像块会唱歌的老石头。阳光透过年轮纹的间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圈圈光斑,像谁在地上画了个会变的钟表。
“等秋天叶落的时候,这铜饼肯定更耐看。”周砚望着晃动的光斑,“到时候再熔个大点的,刻上二十四节气。”
林默点点头,目光落在光阴罐上。罐里的铜屑还剩小半,足够再攒一阵子。他突然觉得,这铜饼不是结束,而是个新的开始——就像老槐树的年轮,每一圈都连着过去和将来,而他们这些人,这些事,这些细碎的铜屑和念想,终将在时光里,慢慢长成独属于自己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