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祠堂后厨的烟囱就冒出了烟。李婶系着蓝布围裙,正站在灶台前搅动砂锅里的东西,咕嘟咕嘟的声响混着水汽漫出来,带着股奇异的香气——有米香、枣香,还有点淡淡的金属味。
“李婶,您这锅里熬的啥呀?”早起拾柴的丫丫扒着门框问,鼻尖凑得老近。
李婶用长柄勺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粥里浮着些细碎的金属亮片,在晨光里闪着微光。“这是苏先生带来的锡矿砂粥。”她笑着刮了点粥底给丫丫尝,“苏先生说,锡砂磨成粉混在粥里,能让娃们长结实点——当然啦,得先熬过三遍水去了火气才行。”
丫丫咂咂嘴,甜味里带着点说不出的清冽,像含着块凉丝丝的糖:“比上次的铜屑粥好喝!”
这时,熔炉边已经热闹起来。周砚和苏先生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三个小坩埚,分别装着纯铜、掺了锡砂的铜料、掺了贝壳粉的铜料。苏先生戴着副细框眼镜,正用小秤称着锡砂:“书上说铜锡配比六比四最硬,但咱要的是能刻花纹的,得调到七比三试试。”
周砚点头,往坩埚里添了块碎铜:“上次熔铜饼时,你说海边的铜器总比山里的耐锈,是不是因为沾了海盐的缘故?”
“不光是海盐,”苏先生推了推眼镜,指着旁边泡在水盆里的贝壳,“这贝壳含钙量高,烧成灰混进铜料,能形成层保护膜。你看这水盆里的水,我加了点醋,贝壳灰泡过之后会冒泡,说明在发生反应——这叫‘钙化’,能让铜器表面更致密。”
戴眼镜的小男孩举着笔记本蹲在旁边,铅笔飞快地写着:“铜七锡三,加贝壳灰,醋泡去腥……”林默走过来瞥了眼,忍不住笑——这本子上记的比他当年学的还细,连苏先生挠头时说的“说不定加点草木灰效果更好”都记上了。
祠堂门口,林默昨天打磨的铜片已经晾在竹筛里,表面磨得像镜面,能映出天上的云。他正往上面敲花纹,用的是苏先生带来的细凿子,凿出的纹路比之前的更浅更密,像蝉翼上的脉络。“苏先生,你看这样刻,会不会太细了?”
苏先生凑过来,从皮箱里掏出个放大镜:“你看这光影——阳光照过来,细纹路里会藏着影子,比粗纹路更有层次感。”他指着放大镜里的纹路,“就像海边的浪,远看是一道线,近看全是细碎的小浪花。”
正说着,李婶端着砂锅盖走过来,锅里的锡砂粥已经熬得浓稠。“歇会儿喝口粥!”她把碗往两人面前一放,“苏先生,你那锡砂真怪,熬进粥里居然不涩,还带点回甘。”
苏先生喝了一口,眼睛亮起来:“这就是锡的性子——纯锡软,混了别的东西才会硬,就像这粥,单煮米是甜的,加了锡砂反而中和了腻味。”他放下碗,突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铜里加锡,不就像粥里加锡砂吗?不光是改硬度,还能调‘性子’!”
周砚闻言,立刻往另一个坩埚里加了勺锡砂:“那咱再试个八比二的比例,看看‘性子’会变啥样。”
熔炉里的火被风箱吹得“呼呼”响,铜料在坩埚里慢慢化成金红色的液体,表面浮着层杂质,像晚霞里的云。苏先生用长勺撇去杂质,突然往里面撒了把贝壳灰,液体瞬间泛起细密的泡泡,像烧开的汽水。“这是在‘洗’铜呢,把里面的脏东西带出来。”
戴眼镜的小男孩举着相机(据说是他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二手货),对着坩埚拍个不停,嘴里念叨着“要记录下每个变化”。丫丫则举着贝壳在旁边跑,把贝壳往每人手里塞一个:“苏先生说贝壳能带来海的运气,让铜器不生锈。”
林默接过贝壳,突然想起昨天苏先生说的“海边故事”——他爷爷曾是船匠,造的船能在礁石区穿梭,靠的就是在船钉里掺锡,说“锡能让铁变软,却让船更韧”。此刻握着温热的贝壳,听着熔炉里的铜水翻滚声,突然觉得这些金属、矿石、草木,甚至这碗粥,都在悄悄说着同一个理:万物相济,才能成器。
午后,第一炉掺了锡砂和贝壳灰的铜料已经铸成小方块,周砚用锤子敲了敲,声音比纯铜的更脆,像玉佩相击。苏先生拿着游标卡尺量了又量,脸上的笑意藏不住:“硬度刚好,纹路能刻到头发丝那么细!”
林默拿起一块,往阳光下举着,方块边缘泛着淡淡的锡光,像裹了层薄雾。他突然有个想法——要不用这新铜料,打个能装下贝壳的小盒子?盒面上刻满细纹路,阳光照进来,能在墙上投出一片细碎的光影,像把海边的浪搬进祠堂里。
李婶端着空粥锅往厨房走,路过熔炉时停下脚步,看着里面新添的火,嘴角噙着笑。这祠堂的烟火气,原是柴米油盐,如今混了铜屑、锡砂、贝壳灰,倒成了更鲜活的样子——就像那锅粥,看着是寻常吃食,细品却全是光阴的味道,稠稠的,暖暖的,把南来北往的故事,都熬进了这日复一日的日子里。
戴眼镜的小男孩把刚洗出来的照片钉在墙上,照片里,坩埚里的铜水映着三个人的脸,周砚的额头沾着灰,苏先生的眼镜滑到鼻尖,林默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锡砂粥——背景里,挂在槐树上的铜饼正晃着,“叮咚”声混着熔炉的轰鸣,像支没谱的歌,却唱得人心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