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大潮还有三天,祠堂的窗台上就摆好了铜匣。丫丫每天早上都要往匣里添把新捡的海沙,说是“让它提前适应潮味”。林默则找来块透明的云母片,小心翼翼地贴在匣盖内侧——苏先生说,云母能透过潮气却挡盐粒,既能让铜匣“呼吸”,又不会被海水腌坏。
“你看这云母片上的纹路,”周砚蹲在窗台边,用手指点着片上的天然晕彩,“像不像缩小的海浪?贴在里面,从外面看,倒像匣里真的起了雾。”他刚从渔港回来,裤脚还沾着海盐粒,蹭在青石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痕。
林默正往海鸟挂钩的关节处滴茶油,听见这话抬头笑:“等大潮来时,让张船长把铜匣放在甲板上,让浪花直接拍在匣盖上,云母片准能映出彩虹。”他放下油壶,指尖捏着块麂皮,细细擦拭紫铜锁扣,“活铜做的挂钩得天天擦,不然潮汽重了会起绿锈,盖住那些海浪纹。”
李婶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碗里盛着些灰褐色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桐油味。“这是用老槐树的树脂和海泥熬的,”她把碗往桌上一放,用竹片挑起一点抹在铜匣底部,“涂在底座石上,能防礁石刮擦。我家老头子当年出海,船底都抹这个,三年不腐。”
膏体接触空气后很快变干,在底座石上形成层半透明的膜。丫丫好奇地用指甲刮了刮,膜面竟微微弹起,像块有韧性的胶皮。“真结实!”她拍着手,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枚晒干的海星星,塞进铜匣的沙层里,“让它也跟着过潮,说不定能长出新花纹。”
苏先生拿着本泛黄的《海物志》走进祠堂时,正看见林默在铜匣的浪纹刻痕里填细沙。那些沙是特意筛过的,细得像面粉,填进去后,用竹刀轻轻刮平,刻痕的轮廓顿时清晰了许多。“别填太实,”他翻到书里“潮铜养护”那页,指着插图说,“大潮时海水会渗进去,沙粒能跟着水流动,在刻痕里留下天然的磨痕,比人工打磨更有味道。”
林默赶紧把多余的沙倒出来,只在浪谷最深处留了薄薄一层。阳光透过云母片照进去,沙粒在光里浮动,像匣子里藏着片会发光的雾。
大潮前一天,张船长特意来祠堂取铜匣。他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海员服,胸前别着枚铜制的船锚徽章,和铜匣上的海鸟挂钩放在一起,竟有种奇妙的呼应。“船都检修好了,”他接过铜匣时,指腹在紫铜锁扣上摩挲片刻,“就等明儿涨潮时,让它跟浪花打个照面。”
丫丫突然往他手里塞了个小布包:“这里面是三粒海盐,大潮时撒在匣盖上,我奶奶说这样能让铜器认潮神。”
张船长笑着收下,把布包塞进上衣口袋:“放心,保管让它喝足海水。”他抱着铜匣往门口走,海鸟挂钩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钥匙撞在匣壁上,“叮咚”声混着他的脚步声,像支简短的出海歌谣。
大潮当天,祠堂里的人都没心思干活。周砚搬了把竹椅坐在门口,望着通往渔港的土路,手里转着个铜制的罗盘——那是张船长送他的旧物,盘面的刻度已经磨得模糊,却总能准确指向大海的方向。“按时辰,现在该涨半潮了。”他每隔一刻钟就报次时,像在给铜匣倒计时。
李婶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炖着海带排骨汤,香气漫了满院。“等铜匣回来,用这汤的浮沫擦一遍,”她舀起一勺汤看了看,“海带的胶质能给铜面增亮,还带着大海的气脉。”
丫丫趴在窗台边,数着铜匣留下的沙痕。之前填在刻痕里的沙粒被碰洒了些,在桌面上拼出弯弯曲曲的线,像幅迷你海图。“你说,铜匣现在是不是正被浪推着走?”她突然问林默,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林默刚把苏先生那本《海物志》里的“活铜养护法”抄完,闻言放下笔:“肯定是。说不定有小鱼顺着浪跳到匣盖上,看一眼里面的海沙,又被浪卷回海里去了。”
傍晚时分,渔港方向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众人涌出去看,只见张船长抱着铜匣快步走来,匣身湿漉漉的,还沾着些深绿色的海藻,底座石的缝隙里卡着几粒圆润的小石子——显然是被浪花拍打过的痕迹。
“好家伙!”张船长把铜匣放在祠堂的长桌上,指着匣盖,“最大的那波潮来时,浪花直接没过了匣顶,我以为云母片会碎,结果啥事没有,反而映出道彩虹,船上的伙计都说从没见过这么灵的铜器!”
林默凑近看,果然,紫铜锁扣上结着层薄薄的白霜,是海盐凝结的痕迹;浪纹刻痕里的细沙被海水冲成了波浪状,像真的海浪退去后留下的沙痕;最奇的是那枚海星星干,吸饱了潮气后微微舒展,边角竟泛出淡淡的紫,像重新活了过来。
“快用海带汤擦!”李婶端着汤碗跑过来,用棉布蘸着汤沫,轻轻擦过铜匣的每一寸。海盐遇热融化,混着海带胶质在铜面形成层亮膜,那些青绿色的“海骨”锈纹在膜下流动,仿佛匣子里真的藏着片活海。
苏先生翻开《海物志》,在“潮铜”条目下添了行字:“经大潮者,纹生潮痕,沙印留年,方为真海器。”他指着铜匣底部,那里被海水泡过的底座石上,竟隐隐渗出些浅绿色的纹路,与匣身的“海骨”锈交相呼应。
丫丫小心地把匣里的海沙倒出来,沙粒比之前重了许多,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是沾了海盐的缘故。“这些沙不能扔,”她找来个小瓷瓶,把沙装进去,“得留着,明年大潮时再装回铜匣,就像给它喂旧年的潮味。”
夜幕降临时,铜匣被重新放回窗台。月光透过云母片照进去,沙痕在光里投下起伏的影子,像片沉睡的海。海鸟挂钩上的活铜纹路比之前更深了,在月光下泛着流动的光,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
林默望着铜匣,突然明白张铁匠说的“器物经三手”是什么意思。匠人赋予它形,海水滋养它魂,而那些藏在沙里、锈里、纹里的时光,终将让它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就像这片海,潮起潮落间,藏着无数人的故事,却永远向着新的浪头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