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离去后,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感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苏棠心头。她缓缓走到烛台旁,点燃了唯一的一根蜡烛。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照不亮她眼底深沉的思绪。
袖中的玄铁令牌冰凉坚硬,像一块寒冰,时刻提醒着她方才与裴琰那场无声的交锋,以及萧令容递来的、不知是救命稻草还是催命符的“影卫”。
裴琰要她静待,是为了钓出安郡王背后的大鱼。可她却无法安心等待。青黛在东厂生死未卜,皇后虎视眈眈,安郡王暗藏杀机,她就像暴风雨中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萧令容给她这把刀,是让她在绝境中有一搏之力。
但这一搏,该如何搏?
直接动用影卫去查安郡王?风险太大。安郡王既是幕后黑手,必然警觉,打草惊蛇不说,若被裴琰察觉她私自行动,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影卫只有三人,三件事,必须用在刀刃上。
苏棠凝眉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安郡王的目标是她和萧令容,原因是为了掩盖漕运走私的罪行。那么,突破口或许还在“漕运”二字上。裴琰说安郡王是主谋“之一”,那必然还有同伙。德妃已倒,刘公公已死,如今还能让安郡王如此忌惮,甚至不惜在宫中动手的,会是谁?是前朝哪位重臣?还是……宫中的某位?
她想起之前梳理德妃财路时,那些看似零散,却都与镇北侯府势力消长隐隐对应的旧事。安郡王一个宗室,如何能与边将扯上关系?除非……其中有更庞大的利益网络,将前朝后宫、文武官员都串联了起来。
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要扳倒安郡王,未必需要直接与他硬碰硬。若能找到他漕运走私的关键证据,或者揪出他那个隐藏的同伙,或许就能破局。
而线索……苏棠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令牌上。萧令容为何会有影卫?端王府旧邸为何要暗中培养这等力量?仅仅是为了自保?还是……端王生前,也并非全然置身事外?那“漕运”旧案,端王是否也曾涉足,甚至留下了什么把柄或证据,才使得萧令容如今成为安郡王的眼中钉?
萧令容让她小心安郡王,却未提及裴琰。是她信任裴琰,还是……她也看不透裴琰在这其中的真正立场?
思绪再次绕回那个心思难测的九千岁身上。苏棠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与裴琰周旋,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短促而清晰。
苏棠心神一动。这是……影卫联络暗号中提及的一种!他们就在附近?是在监视漪兰殿,还是在等待她的指令?
机会稍纵即逝。苏棠不再犹豫,她快步走到窗边,按照绢纸上记载的方法,用指甲在窗棂一处不起眼的木质纹理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了七下——三长,两短,再三长。
敲击声淹没在夜风中,微不可闻。
做完这一切,她退回烛光旁,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她不知道外面的人是否收到,也不知道这步棋是对是错。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在苏棠几乎以为信号未被接收时,一片薄如柳叶的、几乎透明的刀刃,悄无声息地从窗缝中塞了进来,轻轻落在铺着暗色锦毯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刀刃上,穿着一小卷同样质地的绢纸。
苏棠屏住呼吸,上前拾起。展开绢纸,上面只有一行细小的字迹:
「安王外室,柳絮胡同,丙三。」
安王外室?安郡王养在宫外的情妇?在柳絮胡同?那个他们昨夜才去过的、充满血腥与肮脏的柳絮胡同?
苏棠瞳孔微缩。影卫的效率竟如此之高!他们不仅收到了信号,更在极短的时间内,给出了一个看似与漕运无关,却直指安郡王私密弱点的信息!
是了,安郡王那般谨慎之人,走私牟得的巨额钱财,未必会全部放在明面上的郡王府。一个受宠的外室,一处隐藏在烟花之地的私宅,正是藏匿财物、甚至暗中处理些见不得光之事的绝佳地点!
柳絮胡同丙三……昨夜他们去的是“柳絮阁”,并非丙三号。这或许是条未被裴琰清理的漏网之鱼!
苏棠心头涌起一股热流。这就是突破口!不需要直接对抗,只需找到安郡王藏匿的赃物或秘密账册,便能给他致命一击!
她立刻走到桌边,想写下指令,让影卫潜入查探。然而,提起笔的瞬间,她却犹豫了。
裴琰知道这个地方吗?他按兵不动,是还没查到,还是……故意留着?她若贸然让影卫动手,会不会破坏他的布局,引来他更深的怒火?昨夜他带她亲历血腥,今日又强势维护,那冰冷表象下难以捉摸的心思,让她不敢再轻易越界。
可是,若不动,她便只能被动等待,将命运交托他人之手。青黛等不起,她自己也等不起。
挣扎片刻,苏棠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能完全指望裴琰。机会就在眼前,必须抓住!
她迅速在绢纸上写下指令:
「探丙三,寻账册、密信,勿动痕迹。」
她将绢纸卷好,重新穿回那柳叶般的薄刃上,再次走到窗边,用同样的节奏在窗棂上敲击了五下——两短,三长。
薄刃被无声无息地抽走,窗外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苏棠靠在窗边,感受着夜风的凉意,心却跳得飞快。指令已发出,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她不知道,在她发出指令的同时,漪兰殿外某处阴影里,一道玄色身影负手而立,静静“听”着那细微的、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凤眸,在夜色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身后的阴影中,一名东厂档头低声道:“提督,她动用了影卫,目标是柳絮胡同丙三。”
裴琰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果然……还是不够安分。”
他抬眸,望向苏棠所在殿宇的方向,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在烛光下孤注一掷的身影。
“也罢。”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便让杂家看看,你这把借来的刀,能挥向何处。”
他转身,玄色衣袂在夜风中拂动。
“让我们的人撤出柳絮胡同丙三。另外,”他顿了顿,语气森然,“给安郡王那边……透点风过去。”
“是!”
夜色更浓,暗影幢幢。一场围绕着一处不起眼外宅的无声较量,在苏棠不知情的情况下,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她掷出的那颗石子,究竟会激起怎样的波澜,无人能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