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公公那句带着杀气的“斩”字,如同冰锥,将冷宫彻底冻结。院门外增加了守卫,日夜轮值,脚步无声,却像一道无形的铁壁,将苏棠与外界彻底隔绝。
送进来的饮食用度越发精细,甚至开始出现一些不合时宜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小玩意儿,比如一盒新巧的绒花,或是几卷质地优良的素绢。苏棠看着这些东西,只觉得讽刺。她像是被供奉在神龛里的泥塑,享受着香火,却动弹不得。
青黛更加沉默了,几乎成了影子,除了必要的外出,绝不踏出房门半步,偶尔与苏棠视线相撞,也立刻惊慌地避开,仿佛她是某种瘟疫的源头。
这种极致的“静养”,反而让苏棠的心无法平静。裴琰背上的伤,像一根刺,日夜扎在她的心头。他怎么样了?那晚他流了那么多血……冯公公的到来,太医的出现,是否意味着伤势有变?
她试图从送饭太监木然的脸上,从偶尔飘进来的只言片语中捕捉信息,却一无所获。裴琰将她保护(或者说囚禁)得太好了,好到连一丝关于他的真实消息都透不进来。
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比直面危险更令人焦灼。
她开始频繁地摩挲那块碎瓷片,指尖甚至被磨得有些发红。那半截锈铁片上的划痕也越来越深,越来越乱,仿佛是她内心纷杂思绪的映射。
这天午后,她正对着窗外发呆,目光无意间落在自己昨日换下、还未及浆洗的中衣上。衣襟处,沾染了一小片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
不是她的血。
是那夜,裴琰将她紧紧护在怀中时,从他背上淌下的血,蹭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拿起那件中衣,盯着那片血迹看了很久。然后,她找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将沾染血迹的那一小块布料剪了下来。
布料柔软,血迹呈暗褐色,边缘已经与经纬线融为一体。
她拿着这块染血的布,走到水盆边,舀起一点清水,开始慢慢地、仔细地搓洗。
水渐渐变得微红。
她洗得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指尖感受着布料纤维的纹理和那顽固的血渍,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夜他苍白的侧脸,他揽住她腰肢的有力手臂,以及他离去时背上那片刺目的红。
为什么……要救她?
以他的身手,当时完全可以独自应对,甚至更轻松。带上她这个累赘,反而让他自己受了伤。
这不符合他利益至上、冷酷无情的作风。
除非……
除非在他那深不可测的算计里,她的命,比他自己受点伤,更重要?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她用力搓洗着布料,仿佛想将那些混乱的思绪也一并洗去。血渍渐渐淡去,只在布料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浅褐色印记,像一朵开败了的、凄艳的花。
她将洗净的布块拧干,摊在窗边通风处晾着。
做这些的时候,她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仿佛这块染血的布,成了一个具象的纽带,连接着那个她看不透的、危险的,却又在生死关头护住她的男人。
傍晚,冯公公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冷宫。他是来巡视守卫情况的,隔着院门,与守卫低声交谈了几句。
苏棠站在屋内,透过窗纸的缝隙看着他模糊的身影。心跳忽然加快了一个节拍。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快步走到窗边,取下那块已经半干的、带着浅淡血痕的布。布料柔软,带着皂角和清水洗涤后的干净气息,唯有那点印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
她将布料折叠整齐,边缘抚平。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冯公公正准备离开,听到动静,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眼睛落在苏棠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青黛的房门也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一双惊恐的眼睛躲在后面窥视。
苏棠无视了所有目光,她径直走到院门前,在距离冯公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守卫立刻警惕地上前一步,挡在中间。
苏棠没有试图靠近,她只是抬起手,将那块折叠好的布,平静地递向冯公公的方向。
“冯公公,”她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清晰而镇定,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疏离,“这方帕子,沾了污秽,洗不净了。劳烦公公,代为处置了吧。”
她没有提裴琰,没有提伤势,更没有流露出丝毫关切。她只是递出了一块“洗不净”的、需要“处置”的脏帕子。
冯公公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方素色的布上,眼神微微一动。他何等精明,自然认得那布料质地是宫内妃嫔所用中衣,也瞬间明白了那上面“洗不净的污秽”是什么。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苏棠,那双阅尽人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
院子里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停滞。
苏棠举着那方帕子,手臂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她知道自己在冒险,在用这种极其隐晦的方式,试探裴琰的态度,也……传递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言明的信号。
终于,冯公公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以一种近乎恭敬的姿态,接过了那方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的布帕。
“采女放心,”他的声音依旧平板,却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奴才,定会妥善处置。”
他将帕子小心收入袖中,对着苏棠微微躬身,然后转身,快步离去,没有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院门再次缓缓合拢,落锁。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冯公公消失的方向,直到暮色将她完全吞没。
她不知道那块染血的帕子,最终会去到何处,又会引起怎样的波澜。
她只知道,在她递出帕子的那一刻,某种一直紧绷着的、被动承受的东西,似乎悄然断裂了。
她不再仅仅是被风暴卷起的浮萍。
她开始尝试着,在这狂暴的风眼中,投下了一颗属于自己的、微小的石子。
尽管,那涟漪最终会荡向何方,她一无所知。
但心口那持续了数日的、因他伤势而起的焦灼,却奇迹般地,平息了许多。
她转身,走回那间华美而冰冷的牢笼。
背影挺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奇异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