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关于漕运利弊的分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棠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悄然沉入了前朝那片更深、更浑浊的水域。她没有收到任何直接的回音,漪兰殿依旧被严密封锁着,与世隔绝。
然而,一些细微的变化,还是如同水面的涟漪,隐隐传来。
几天后,冯公公送来新的书册时,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户部前几日的议事,争论颇烈。王御史当庭呈了一份匿名陈条,直指漕运积弊,言辞颇为犀利,引得几位老大人很是不快。”
王御史?正是裴琰提到的那位“还算清正”的御史!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应了一声:“朝堂之事,妾身不敢妄议。”
冯公公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放下书册便离开了。
苏棠却知道,她投出的石子,确实激起了水花。那份陈条,定然就是她的“功课”。王御史将其呈上,无论结果如何,都意味着她的想法,已经被人看到了。
这让她在感到一丝微弱的成就感的同时,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风险。冯公公口中的“老大人很不快”,轻描淡写,背后代表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权势与杀机。
她必须更加小心。
裴琰依旧会偶尔在深夜来访,次数似乎比之前频繁了些。他不再总是沉默,有时会就书册中的某些观点,或是朝中近期发生的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件,询问她的看法。
苏棠知道,这依旧是考校。她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既不能显得过于无知,也不能过于锋芒毕露,需要在展现价值的同时,牢牢守住自己的边界。
这夜,裴琰来时,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眼神比平日更加幽深。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看书案,而是径直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今日宫中设小宴,为太后祝寿。”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德妃献了一支《霓裳羽衣舞》,很得太后欢心。”
苏棠心中微凛。德妃在积极巩固地位,讨太后欢心,这绝非好消息。
“德妃娘娘舞姿卓绝,自然能得太后青眼。”她顺着他的话,语气平淡。
裴琰转过身,靠在窗棂上,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她向太后进言,说宫中久未添丁,提议遴选适龄宗室女子入宫,陪伴圣驾,以期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
遴选宗室女入宫?!
苏棠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德妃这一招,可谓一石二鸟!既能借此机会拉拢宗室势力,培植自己的党羽,又能分散皇帝可能重新关注后宫(尤其是她这个“前”皇后倒台后留下的权力真空)的注意力,更能在太后面前博一个“贤德”的名声!
而一旦有新的、背景强硬的妃嫔入宫,她苏棠这个无依无靠、仅靠着裴琰“庇护”才得以存活的冷宫弃妃,处境将更加艰难!
“太后……意下如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太后颇为心动。”裴琰淡淡道,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已命内务府着手筹备。”
果然!
苏棠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德妃的动作好快!她才刚刚借助裴琰的力量暂时稳住自身,新的危机便已接踵而至。
“看来,德妃娘娘是铁了心,要在这后宫,一手遮天了。”她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裴琰看着她那副强自镇定、却又难掩忧色的模样,忽然轻笑了一声。他踱步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酒气。
“怕了?”他伸手,指尖挑起她一缕散落的发丝,在指间缠绕把玩,动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狎昵。
苏棠偏头想躲开,却被他用眼神定住。
“有九千岁在,妾身……没什么好怕的。”她垂下眼睑,违心地说道。她知道,此刻示弱,或许能激起他更多的“保护欲”,但她也清楚,完全依赖他,绝非长久之计。
裴琰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指尖顺着她的发丝滑到她的下颌,轻轻抬起她的脸,迫使她与他对视。
“杂家听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一丝玩味,“你近日,与永巷那个疯癫的吴废妃,走得颇近?”
苏棠的心猛地一紧!他怎么会知道?!
永巷的吴废妃,是原主记忆中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存在。她是因为多年前冲撞了当时的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而被废黜打入永巷,据说早已疯癫。苏棠前几日借口在附近“散步”(在守卫的监视下),确实“偶遇”过吴废妃几次,也曾给过她一些吃食,试图从她零星的疯言疯语中,拼凑出一些关于太后、关于过去的碎片信息。
她自认做得极其隐秘,却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裴琰的眼睛!
“妾身……只是见她可怜,偶尔施舍些残羹冷炙罢了。”苏棠稳住心神,解释道,“并未多言。”
“是吗?”裴琰的手指在她细腻的皮肤上轻轻摩挲,眼神锐利如刀,“杂家还以为,你是想从她嘴里,撬出点关于太后的……旧事?”
苏棠的呼吸一滞。他果然猜到了!
“妾身不敢!”她连忙否认,“太后乃国母,妾身岂敢妄加揣测!”
裴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松开了手,转身走回窗边。
“吴氏疯癫多年,她说的话,当不得真。”他的声音恢复了冷淡,“不过,太后年轻时,确实……并非如今这般慈眉善目。”
他这话,像是警告,又像是……某种提示?
苏棠心中念头飞转。裴琰似乎并不反对她打听太后的事情?甚至……隐隐有种乐见其成的意味?
难道,裴琰与太后之间,也存在某种龃龉?
这个猜测让她心跳加速。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或许可以……
“德妃提议遴选宗室女,”裴琰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他背对着她,望着窗外的黑夜,语气莫测,“杂家觉得,甚好。”
甚好?
苏棠愕然抬头,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德妃势力壮大,对他有何好处?
“后宫,是该添些新人了。”裴琰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墨眸深处,闪烁着算计的冷光,“水浑了,才好摸鱼。”
苏棠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德妃想借遴选宗室女来巩固势力,搅浑后宫。而裴琰,则打算将计就计,利用这潭浑水,来实现他自己的目的!
他需要后宫乱起来,只有乱起来,他才能更好地掌控全局,才能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主动露出马脚!
而自己,或许就是他投放入这浑水中的,又一枚棋子。
不,或许不止是棋子。
苏棠看着裴琰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他正在将她拉入一个更深的漩涡,一个关乎前朝后宫最高权力斗争的漩涡。
她感到一阵寒意,却也隐隐有一丝……兴奋。
“妾身……明白了。”她低声应道,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既然无法避免,那便迎难而上。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她不仅要自保,还要……趁乱而起!
裴琰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光芒,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很好。”他走到书案前,拿起她近日写的一些笔记,随意翻看着,“继续用功。杂家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苏棠独自站在殿内,看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和那被重重守卫把守的庭院。
德妃的野心,太后的过往,裴琰的算计,宗室女的入宫……所有的线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
而她,已然身处网中央。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颈间那半块玉佩。
裴琰,你想把这潭水搅浑。
那我便帮你,把这水……搅得更浑一些。
看看最后,究竟谁能在这浑水中,摸到最大的那条鱼。
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