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离去后,殿内那冷檀香与血腥气交织的味道,许久才被窗外涌入的、带着泥土清香的雨气冲散。苏棠站在原地,唇上的刺痛感清晰提醒着方才那个充满占有欲的吻。
他带走了小路子,接下了漕帮的麻烦,却也用最直接的方式,再次宣告了他的所有权。他给她“更快的刀”,代价是她必须在他的棋局里,按照他设定的规则走下去。
苏棠走到铜盆前,用冰冷的清水一遍遍擦拭嘴唇,直到那陌生的触感与气息彻底消失。镜中映出的眼眸,沉静如古井,深处却燃着一点不驯的星火。
她不会只做棋子。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表面依旧风平浪静。皇后似乎并未因安郡王妃的碰壁而改变策略,依旧维持着宽和仁厚的形象,只是对漪兰殿的“关照”更加细致入微——送来的衣料吃食更加精巧,问候的宫女来得更勤,甚至连苏棠殿中盆栽的长势,都有人“偶然”提及并奉上养植心得。
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像柔软的蛛网,一层层缠绕上来。
苏棠不动声色,照单全收,该谢恩谢恩,该静养静养。暗地里,她却让青黛借着去内府司领取份例的机会,留意与漕运、或者与德妃时期那些模糊账目相关的、尚未被清理掉的老人口风。
这日午后,青黛从内府司回来,面色有些凝重。
“娘娘,奴婢打听到,德妃娘娘出事前,长春宫曾有一批不在常规记录里的香料入库,说是镇北侯府从南边弄来的稀罕物,但负责登记的老太监偷偷跟奴婢说,那批货进出宫的记录……似乎对不上,像是被人动过手脚,而且交接的人,不是内侍省惯常的那几个。”
香料?苏棠眸光一凝。漕帮暗舵除了走私珍玩,暗地里也做些香料、药材的私运,利润丰厚。德妃的手,果然伸到了这里。
“可知道经手的是谁?”
青黛摇头:“那老太监只说记得不是熟面孔,具体是谁,时间久了,他也记不清了。而且……他说后来隐约听说,那批香料入库后不久,负责核对的一个小太监就调去了浣衣局,没两个月就病死了。”
又是灭口。
线索似乎又指向了那条隐藏在深处的利益链,以及那个手臂有青色月牙印记的接应人。但具体的人证物证,依旧模糊。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通报,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姑姑来了。
苏棠与青黛对视一眼,收敛神色。
来的依旧是上次那位面容严肃的孙姑姑,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锦匣的小宫女。
“奴婢给苏才人请安。”孙姑姑行礼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皇后娘娘惦记才人,说近日天气反复,恐才人身子不适,特让奴婢送来些安神补气的血燕和野山参,给才人调养身子。”
“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苏棠起身谢恩。
孙姑姑让宫女将锦匣放下,目光在殿内扫过,似是随口道:“才人这漪兰殿清雅是清雅,只是地方略显偏僻,伺候的人手也少。娘娘说了,遴选宗室女在即,宫中各处都需整顿,才人这里也该添些得力的人手才好,免得底下人伺候不周,委屈了才人。”
她顿了顿,看着苏棠,笑容加深:“正巧,安郡王府上的二小姐,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已初选入围。皇后娘娘的意思,若是才人不嫌弃,可否让安郡王家二小姐暂居漪兰殿偏殿,一来全了娘娘照拂宗室女的心意,二来,也能与才人做个伴,闲暇时说说笑笑,也免得才人寂寞。”
来了。苏棠心中冷笑。硬的不行,便来软的。将安郡王的女儿塞到她身边,名为陪伴,实为监视,甚至可能是将来构陷她的一步暗棋。若她拒绝,便是不识抬举,拂了皇后和安郡王府的面子;若她接受,便是引狼入室。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苏棠垂眸,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片刻后,抬眼看向孙姑姑,唇边绽开一抹浅淡而柔顺的笑意:“皇后娘娘与安郡王妃如此厚爱,臣妾感激不尽。只是……”
她语气微顿,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赧与无奈:“臣妾位份低微,所居漪兰殿又非宽敞之所,只怕委屈了王府千金。再者,臣妾近来确实需要静养,恐怠慢了贵人,反为不美。不如等二小姐正式入选,由皇后娘娘亲自安排居所,更为妥当。”
她再次婉拒,理由充分,态度恭顺,让人挑不出错处。
孙姑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锐利地看了苏棠一眼,见她神色坦然,并无异样,才缓缓道:“才人考虑周全,是奴婢思虑不周了。既如此,奴婢便如实回禀皇后娘娘。”
送走孙姑姑,青黛担忧道:“娘娘,接连拒绝皇后,只怕……”
“她不会善罢甘休。”苏棠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被风吹得摇曳的花木,“她在试探我的底线,也在逼我做出选择。”是选择投靠,还是选择对立。
夜幕再次降临,雨后的夜空格外澄净,星子稀疏。
裴琰依旧不请自来,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夜枭。
他今日似乎心情不虞,周身散发的寒意比往日更重,连那冷檀香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他径直走到苏棠面前,玄色的衣摆拂过地面,带起微尘。
“皇后往你身边塞人?”他开门见山,声音冰冷。
苏棠并不意外他知道此事。“提督消息灵通。”
裴琰冷哼一声,指尖抬起她的下颌,力道有些重,迫使她直视他阴沉的眼眸:“你倒是会推拒。可知安郡王在宗室中地位不低,其女若在你宫中出事,或是‘发现’些什么,你待如何?”
“所以,臣妾并未答应。”苏棠平静道。
“拒绝一次,还能拒绝第二次?”裴琰逼近一步,气息拂在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杂家能替你挡一次暗箭,挡不住所有明枪。”
苏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那眼底翻涌的暗色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眼底漾开一丝几不可查的涟漪。
“提督是担心臣妾这颗棋子,还未物尽其用,便提前折损了?”
裴琰眸色一沉,钳住她下颌的手指收紧,语气危险:“苏棠,不要挑战杂家的耐心。”
“臣妾不敢。”苏棠迎着他慑人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臣妾只是在想,与其被动接招,不如……主动破局。”
裴琰盯着她,半晌,缓缓松开手,语气莫测:“哦?如何破局?”
苏棠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皇后想借宗室女掌控我,无非是觉得我孤立无援,只能依靠她,或者……提督您。”她抬眼,目光清亮,“若我并非孤立无援呢?”
裴琰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安郡王府二小姐身份尊贵,不宜屈居漪兰殿。但若是……一位家世相当,却因故需要暂避锋芒,且与德妃旧案或漕运之事能扯上些关系的宗室女呢?”苏棠缓缓道,“比如,其家族可能与漕帮暗舵有过些许不清不楚的往来,正需要戴罪立功,或是寻求庇护的?”
她这是在借力打力,甚至想反过来利用宗室女,去查探漕帮的线索,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皇后的安排。
裴琰看着她,眼底的冰冷渐渐被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取代,那里面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欣赏。
“你倒是敢想。”他声音低沉下去,“可知其中风险?”
“宫中行走,何处无风险?”苏棠反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胜。更何况……”她顿了顿,看向裴琰,“不是还有提督这把‘更快的刀’在么?”
她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殿内烛火跳跃,映着两人对视的身影。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冰冷的算计与暗涌的情愫间,悄然滋生。
裴琰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他再次上前,抬手,却不是禁锢,而是轻轻拂过她鬓边一丝不听话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下一刻,他俯身,再次攫取了她的唇。这一次,不再是惩罚般的啃咬,也不是宣告式的占有,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索般的深入,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些什么,攫取些什么。
苏棠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只是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炽烈而矛盾的亲密。
许久,他才放开她,指腹擦过她湿润红肿的唇瓣,眼底暗潮汹涌,声音喑哑:
“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玄色身影融入殿外的夜色,只留下那令人心悸的冷檀余香,和一句飘散在风中的低语:
“人选,杂家会安排。”
苏棠站在原地,唇上还残留着他霸道的气息,心口却因为那句“如你所愿”而微微发烫。
风雨同谋,与虎添翼。
这条路,她终究是越走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