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不欢而散，漪兰殿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彻底封冻。裴琰再未踏足，连那无处不在的冷檀香气也似乎随之消散。东厂的看守依旧森严，却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监视，而非之前的“庇护”。
苏棠的下颌处留下了淡淡的青紫指痕，用了好几日才渐渐消退，但心口那道裂痕，却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清晰深刻。她将那枚“聆”字令牌和记录着裴琰过往的薄册藏得更加隐秘，如同怀揣着两块灼人的寒冰，在无人处反复思量。
听雨楼透露的信息太过惊人，她无法全信，却也无法置之不理。裴琰那晚的反应，与其说是被戳穿阴谋的愤怒，更像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近乎失控的暴戾。这反而让她觉得，听雨楼所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赵崇明……若他真是掌控漕运、甚至勾结北狄的幕后黑手，裴琰扳倒他，是替国除奸，还是……黑吃黑，或者是为了扫清自己通敌道路上的障碍？那些消失的军械，又去了哪里？
她试图从裴琰的过去寻找答案。那本薄册记载零碎，只隐约提及他出身江南，家道中落，少年时便遭遇巨变，被迫净身入宫。关于他入宫前的具体经历，册子上语焉不详，仿佛被人刻意抹去。唯一清晰的是他入宫后，如何凭借狠辣与心智，一步步爬上权力顶峰。
一个家破人亡、被迫承受宫刑的少年，心中该藏着怎样的恨与野心？这恨意与野心，是否会让他不惜与虎谋皮，颠覆这曾让他受尽屈辱的王朝？
苏棠不敢深想。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内心的惊涛骇浪中滑过。皇后依旧“卧病”，后宫事务由几位高阶妃嫔暂理，倒也相安无事。永嘉郡主萧令容在慈宁宫静养，再无消息传出。前朝因安郡王和即将被波及的赵崇明一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苏棠如同置身于风暴眼中，感受着四周酝酿的恐怖能量，自身却诡异地保持着暂时的安宁。但这安宁，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
这日午后，苏棠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曹档头竟再次来访。他神色如常，仿佛那夜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苏才人，”他公事公办地道，“提督有令，今夜宫中设宴，为北狄使团接风洗尘。才人需列席。”
北狄使团？苏棠心头猛地一跳！听雨楼的话瞬间涌入脑海——裴琰与北狄有往来！如今北狄使团入京，裴琰让她列席，是想做什么？是试探？是警告？还是……要将她也拖入这浑水之中？
“臣妾位份低微，恐不宜出席此等国宴。”苏棠试图推拒。
曹档头面无表情：“提督特意吩咐，才人务必到场。礼服稍后会送来。”他顿了顿，补充道，“提督还说，才人不是想知道‘真相’吗？今夜，或许能亲眼看到一些。”
苏棠呼吸一窒。裴琰这是……挑衅？还是给她最后的机会？
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傍晚，尚宫局送来了出席国宴的礼服。并非她这个位份该有的品级服制，而是一套异常华美的宫装，颜色是罕见的月白缀浅金，用料考究，刺绣繁复，甚至超过了许多高阶妃嫔的规制。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套配套的、流光溢彩的红宝石头面。
这不合规矩的赏赐，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裴琰式的霸道与标记。
青黛为她梳妆时，手都有些发抖：“娘娘，这……太逾制了……”
苏棠看着镜中盛装之下、却脸色苍白的自己，扯了扯嘴角：“他既敢给，本宫有何不敢穿？”
夜幕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宫阙映照得如同琉璃世界。苏棠穿着那身惹眼的宫装，随着引路太监，走向举行国宴的太极殿。
殿内已是觥筹交错，丝竹盈耳。皇室宗亲、文武重臣、各国使节分列而坐，气氛看似热烈，却暗藏机锋。苏棠的出现，引来了不少探究的目光。她那身逾制的华服，以及她最近身处漩涡中心的身份，都让她成为了瞩目的焦点。
她被引至一个不算起眼，却视野极佳的位置坐下。她能清晰地看到御座上面带倦容、强打精神的皇帝，也能看到御座旁，那个一身玄色蟒袍、俊美无俦却气场迫人的身影——裴琰。
他正微微侧首，与身旁一名穿着北狄服饰、身形魁梧的使者低声交谈着什么，唇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画面，刺痛了苏棠的眼睛。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裴琰忽然转眸，隔着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那套华服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淡淡地移开。
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苏棠捏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泛白。
宴席过半，气氛愈加热络。北狄使团中站起一人，端着酒杯，用生硬的官话向皇帝敬酒，言辞间颇为恭顺。然而，在他坐下时，袖口不经意间翻起，露出手腕内侧一个不甚清晰的、青色的印记！
那印记模糊，但苏棠几乎可以肯定，那形状——正是一弯月牙！
漕帮暗舵的青色月牙印记，竟然出现在北狄使者的身上？！
这一瞬间，听雨楼的所有指控，仿佛都找到了佐证！苏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快要凝固。她猛地看向裴琰，他依旧神色平静，甚至端起酒杯，向那北狄使者示意了一下。
他看到了吗？他一定看到了！可他为何如此平静？是早已习以为常，还是……这本就在他的安排之中？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脸色惨白，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启禀皇上！不、不好了！京大营……京畿大营哗变了！叛军打着‘清君侧，诛阉党’的旗号，正、正朝着皇城杀来了！”
嗡——
整个太极殿瞬间死寂！所有歌舞乐曲戛然而止！
哗变？！清君侧，诛阉党？！这分明是冲着裴琰来的！
苏棠心脏狂跳，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裴琰。却见他依旧端坐如山，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只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他终于……等到了吗？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惊叫声、桌椅碰撞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皇帝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不少大臣惊慌失措，目光纷纷投向裴琰。
北狄使团众人也站了起来，神色惊疑不定，那名手腕有印记的使者，更是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刀。
裴琰缓缓起身，玄色蟒袍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他目光扫过混乱的殿堂，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慌什么？”
仅仅三个字，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冰冷与镇定，竟让殿内的骚动平息了大半。
他看向御前侍卫统领，下令：“关闭宫门，严守各处要道。没有杂家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他又看向那名北狄使者，语气平淡：“使者大人受惊了。些许宵小作乱，惊扰贵客，杂家稍后自会处理。还请使者与各位暂回驿馆歇息，以确保安全。”
那北狄使者目光闪烁，与裴琰对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带着人在一片混乱中退出了大殿。
裴琰这才将目光转向瘫软在御座上的皇帝，躬身道：“皇上受惊了。请皇上移驾后殿休息，此处交由杂家处置。”
皇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在太监的搀扶下仓皇离去。
裴琰这才缓缓转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了苏棠身上。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尚未褪去的震惊与恐惧，一步步向她走来。
混乱的大殿中，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通路。
裴琰走到苏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娘娘现在可看清了？”他微微俯身，气息拂过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就是杂家的‘真相’。”
说完，他不再看她，直起身，玄色衣袖一挥，对涌进来的东厂番役冷声下令：
“将所有宗室、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请’至偏殿暂歇。没有杂家的命令，不得擅离！”
“其余人等，各归各位，妄动者——格杀勿论！”
命令一下，东厂番役如狼似虎地行动起来。哭喊声、呵斥声再次响起，太极殿瞬间变成了一个华丽的牢笼。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裴琰挺拔而冷酷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去指挥平定那场所谓的“哗变”。
殿外，喊杀声隐隐传来，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而她，被困在这金碧辉煌的囚笼里，周身冰冷。
她终于看到了他所谓的“真相”——不是听雨楼暗示的通敌卖国，而是一场血腥的、彻底的权力清洗！所谓的“哗变”，恐怕根本就是他自导自演，借机铲除异己、震慑朝野的戏码！“清君侧，诛阉党”？只怕那些“叛军”的刀锋，最终会指向所有不服从他裴琰的人！
那北狄使者手上的月牙印记又算什么？是巧合？还是裴琰与北狄合作的证明？在这场清洗中，北狄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寒潭之深，已非她所能窥测。
苏棠缓缓闭上眼，只觉得无尽的疲惫与寒意，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碎裂开来，如同她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