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重新投入东京湿漉漉的怀抱。雨又下起来了,细密而冰冷,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无数道短暂存在又消失的痕迹。
龟田握着方向盘,车开得很稳,但高桥注意到——他的右手在抖。
不是那种明显的颤抖,而是肌肉纤维级别的、几乎不可见的细微痉挛,从手腕一路蔓延到指尖。在等红灯时,那只手搁在换挡杆上,指节泛白,指甲边缘因用力而微微发青。
“龟田先生。”高桥轻声开口。
龟田像是没听见,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红色尾灯。
高桥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轻轻覆在龟田颤抖的手背上。触感冰凉,皮肤下能感觉到脉搏在急促跳动,像困兽的挣扎。
“你在发抖。”高桥说,声音很轻,怕惊扰什么。
龟田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水下浮出来。他转过头,看向高桥,眼神里有种高桥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你听到她说的么?”龟田的声音沙哑,“佐藤麻衣掺和在里面。”
高桥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林的计划,蛊的转移,健一郎的结局……麻衣知情,甚至可能是推动者之一。
“所以从一开始,”龟田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们被救出来,你被送去‘服务’,我被安排做林的帮手……都是计划好的。一步步,走到现在。”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扳倒老变态,可能只是其中小小的部分。”龟田的眼神变得空洞,望着前方雨幕中流动的光河,“更大的棋局里,我们都是棋子。你,我,优马,甚至凛二……都是别人手里的子。”
车厢里陷入沉默,只有雨刷规律摆动的声音,和引擎低沉的嗡鸣。窗外的东京在雨中变得朦胧而不真实,霓虹招牌融化成一团团色彩模糊的光晕。
高桥看着龟田的侧脸。这个总是一副硬汉模样的男人,此刻下颌线紧绷,嘴角下垂,眼角的皱纹在仪表盘微光下显得格外深刻。他不再是那个能在餐厅里为他怒吼、能在车里抱着他让他放声大哭的保护者。
他也是一个被困住的、恐惧的人。
高桥忽然想起林刚才说的话——“活下来,以及报仇”。想起龟田说“我弟弟如果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大”。
他想起黑暗房间里红色的灯光,想起烟头烫在皮肤上的刺痛,想起自己跪在地毯上时,从落地窗倒影里看到的自己的脸——那张逐渐变得陌生的、麻木的脸。
然后他想起更早之前,暴走族的岁月。虽然危险,虽然贫穷,但至少那时候,他还能决定自己今晚要去哪里,要对谁笑,要对谁挥拳。
而现在呢?
棋子。
高桥的手从龟田手背上移开,在龟田以为他要退缩时,却轻轻握住了那只颤抖的手。握得很紧。
“棋子?”高桥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那又怎么样呢。”
龟田转过头,看着他。
高桥迎上他的视线。车窗外的流光在他脸上划过,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里,此刻有什么东西正在凝聚——不是希望,不是勇气,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坚硬的东西:生存的本能。
“只要我们还能活着,”高桥一字一句地说,“就很好了。”
龟田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盯着高桥,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年轻人。那些名牌西装、昂贵手表、训练出来的优雅举止之下,仍然是那个从工厂血腥中爬出来的、想要活下去的少年。
“活着……”龟田喃喃重复,声音干涩。
高桥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几乎没有弧度,但眼睛里有微弱的光。
“龟田先生救了我两次。”他说,“一次在工厂,一次在刚才的餐厅。两次都是把我从死路上拉回来。”
他松开手,身体却向龟田那边倾过去,很自然地、像是做过无数次那样,抱住了龟田。
动作很轻,手臂环过龟田的肩膀,额头抵在他的颈侧。昂贵的西装布料摩擦着龟田半旧的夹克,发出窸窣的声响。
龟田整个人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高桥的体温,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古龙水味道——那是佐藤家要求他用的、某种欧洲小众品牌,味道冷冽而疏离。但在这层味道之下,是更真实的、属于高桥自己的气息:一点点汗味,一点点恐惧的酸涩,还有……活着的温度。
“所以,”高桥的声音闷在龟田肩头,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就算是棋子,我们也得做活得最久的那两颗。对吧?”
龟田的喉咙发紧。他抬起手,悬在空中片刻,然后狠狠地把高桥搂进怀里。
力道很大,大到高桥闷哼了一声,但并没有挣扎。
“对。”龟田的声音哽咽,他把脸埋在高桥肩上,重复着,像在念咒语,“我们还能活下去……就很好。”
车厢外,雨越下越大。雨水冲刷着车窗,将东京的夜景扭曲成一片流动的、模糊的光之海洋。车内,两个男人紧紧相拥,在这个冰冷的金属盒子里,分享着彼此颤抖的体温和沉重的心跳。
仪表盘的荧光数字无声跳动:23:47。
时间在流逝,阴谋在推进,蛊毒在转移,而在这座吞噬一切的城市里,两个微不足道的生命,正试图在彼此身上找到继续前行的理由。
许久,龟田松开怀抱。他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重新握住方向盘。
“坐好。”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硬朗,“我送你回公寓。明天开始,按林说的做。”
高桥坐回副驾驶座,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西装。他看着龟田的侧脸,那个男人已经收起了刚才的脆弱,变回了那个可以依靠的龟田先生。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之间多了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两个孤独的、被困住的灵魂绑在了一起。不是爱情,不是亲情,而是更复杂的东西:在绝境中萌生的、生死与共的同盟。
车子重新驶入雨夜。高桥望着窗外,忽然开口:
“龟田先生。”
“嗯?”
“等这一切结束……”高桥顿了顿,“如果我们都还活着,一起去喝一杯吧。不是高级餐厅那种,是街边的小居酒屋,便宜的那种。”
龟田沉默了几秒,然后,很轻地“嗯”了一声。
嘴角有微不可察的上扬。
雨刷继续摆动,划开连绵的雨幕。前方的道路被车灯照亮一小段,随即又没入黑暗。在这座永不眠的城市里,无数故事正在发生、交织、终结。
而属于龟田和高桥的故事,才刚刚进入最危险的篇章。
但至少此刻,他们不是独自一人。
这就够了。
车子穿过雨幕,驶向港区那栋高级公寓。在某个红灯前,龟田忽然伸手,揉了揉高桥的头发——动作很粗鲁,像大哥对小弟。
高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真的笑了。
窗外的雨声中,那笑声很轻,很短暂,但真实。
在这个冰冷的夜晚,真实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珍贵。
绿灯亮起。
车子继续前行,载着两个决心活下去的棋子,驶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