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经历了一天两夜的颠簸后,终于在一声仿佛精疲力竭的汽笛长鸣中,缓缓驶入深圳罗湖火车站。1994年3月的深圳,以一种近乎粗暴的视觉与听觉冲击,瞬间将刘致远裹挟吞没。
当他提着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旧旅行包,踉跄着走下火车时,站台上人潮汹涌,密度远超清河市火车站数倍,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眼神里装着此地特有的,被速度与欲望驱动的焦灼。各种方言,蹩脚的普通话,偶尔夹杂的粤语与英语词汇,像无数碎片化的声波炸弹,密集地冲击着他尚未适应的耳膜。
“丢!快点行啊!阻住地球转!”
“住宿吗靓仔?有热水有电视!”
“招工!电子厂招女工!包吃住!”
他被涌动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抬起头,透过车站巨大的玻璃穹顶,能望见外面林立的高楼——那些覆盖着蓝色玻璃幕墙的庞然大物,在南方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如同一片冰冷的、拔地而起的金属森林。吊车的巨臂在高空中缓慢游移,打桩机的轰鸣声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沉闷地敲击着大地,更敲击着他紧绷的心脏。
这里没有清河市的慵懒与缓慢,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永不停歇的喧嚣与生长。刘致远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与渺小感,仿佛自己只是一粒被无意间抛入这台巨大高速运转机器中的尘埃,随时可能被碾成齑粉。
他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那是王胖子之前留给他的一个老乡的出租屋地址,位于福田村。按照王胖子信里的说法,那里是像他们这样的“打工仔”初到深圳时,最常见的落脚点。
走出车站,一股热浪夹杂着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他学着旁人的样子,费力地挤上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车厢里塞满了人和行李,空气污浊得几乎让人作呕。车子在坑洼不平的马路上颠簸前行,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密集的商铺、闪烁着霓虹灯的招牌……一切都以倍速播放,与他记忆中北方小城的从容节奏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福田村与他想象中的“村落”相去甚远。这里并非田园牧歌,而是典型的“城中村”。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拥挤在一起,几乎遮蔽了大部分天光,楼道阴暗狭窄,两侧墙壁贴满了各种“办证”“招工”“通下水道”的牛皮癣广告,层层叠叠如同剥落的皮肤。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饭菜的馊味与劣质香水混合的怪异气息,钻进鼻腔时带着难以言喻的黏稠感。
王胖子的老乡,一个绰号“阿强”的四川青年,把他领进一栋六层农民房的顶楼。房间不足八平米,挤着一张铁架上下铺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角落里能瞥见蟑螂快速爬过的黑影。同屋还住着另外两个来自湖南的打工仔,此刻正躺在下铺,用浓重的方言低声交谈着。
“一个月八十,水电平摊。”阿强操着浓重的川普,指了指上铺,“你睡上面。将就一下啦,这里都系这个价。”
刘致远把行李扔在墙角,踩着摇晃的梯子爬上上铺,身体刚躺下,床板就发出“吱呀”的呻吟。身下的硬板床硌得他生疼,薄薄的床垫里似乎还藏着细碎的沙砾。透过那个装着锈蚀铁栏杆的小窗户,能看到对面楼里同样狭小的房间,以及更远处那些高耸入云的、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摩天大楼——那里灯火璀璨,与这片逼仄的阴影形成了残酷的对照。
一种巨大的落差感与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深圳?这就是他抛弃稳定工作,背负家庭期望,甚至可能牺牲爱情所奔赴的“黄金之地”?在这一刻,父亲沉默的烟圈,母亲泛红的眼眶,秦雪娇信里温柔的字句,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着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感伤中。生存的压力,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时刻悬在头顶。第二天一早,他便按照计划,在街角找到一个布满划痕的公用电话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拨通了陈静名片上的号码。
“喂,你好,天辰公关。”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孩清脆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礼貌。
“您……您好,我找陈静陈小姐。”刘致远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指尖不自觉地抠着电话亭布满灰尘的塑料壁。
“请稍等。”
短暂的等待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刘致远的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几乎要攥不住那枚沉甸甸的硬币。
“喂?哪位?”陈静的声音传来,依旧带着那种好听的南方口音,语调干练而清亮。
“陈小姐,您好,我……我是刘致远,王建军的同学,我们之前在清河……”他有些语无伦次地介绍着自己,生怕对方早已将他遗忘。
“哦!刘先生!”陈静的语气立刻变得热情起来,“你到深圳了?太好了!在哪儿落脚?一切都还顺利吗?”
听到这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刘致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他简单勾勒了自己的处境,刻意隐去了出租屋的窘迫。
“这样,你今天下午有空吗?直接来我们公司一趟吧,我们见面聊。”陈静爽快地发出邀请,又详细告知了公司的地址,连附近的公交路线都一并叮嘱清楚。
放下电话,刘致远感觉自己的心跳依然快得像要冲出胸膛。陈静的回应,像在这座冰冷陌生的城市里,为他投下了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让他在茫茫人海中抓到了一点实在的依托。
下午,他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华强北一栋新建写字楼里的“天辰公关顾问有限公司”。锃亮的玻璃门自动感应开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略显局促的身影,穿着职业套装的男女员工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与复印机墨粉的淡淡气味。这一切,都与他昨晚栖身的那个城中村出租屋形成了天上地下的对比,让他站在门口,竟生出几分怯意。
陈静在一个简洁的小会议室里接待了他。她今天穿了一身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化着淡雅的妆容,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既干练又优雅。与在清河市时相比,她似乎更彻底地融入了这座城市的节奏,身上那种职业女性的气场也愈发鲜明。
她给刘致远倒了一杯温水,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下。
“怎么样?对深圳的第一印象?”她笑着问,眼神明亮如星,带着几分好奇。
“很……很震撼。”刘致远老实地回答,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
陈静了然地点点头:“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说说你吧,有什么打算?对什么类型的工作感兴趣?”
刘致远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自己那份薄薄的简历——上面只有文化局的工作经历和那个半途而废的计算机培训班证书,字迹是他反复练习后抄上去的,却依旧掩不住单薄。他有些羞赧地递过去,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手时,又慌忙收了回来。
陈静接过来,仔细地看着,眉头微蹙,却始终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视的表情。看完后,她沉吟片刻,开口道:“你的文字功底应该不错,这是优势。我们公司现在正好在扩张,需要一些能做文案也能协助活动执行的人。虽然你没做过公关这一行,但可以学。如果你愿意,可以从项目助理做起,边做边学。薪资起步可能不算高,但比你在内地应该强不少。”
她报出了一个数字:一个月八百块。
刘致远的心猛地一跳,八百块。这几乎是他在文化局工资的十倍。虽然他知道深圳的消费水平远高于内地,但这个数字,依然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他迅速改善家庭状况的希望。
“我愿意学,我一定会努力做的。”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表态,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眶也有些发热。
陈静看着他急切的样子,莞尔一笑:“那好,你明天就可以来报到。我会跟人事部说一声。不过……”她顿了顿,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些,“深圳节奏快,压力大,你要有心理准备。这里不养闲人,一切都得靠能力和业绩说话。”
“我明白,谢谢陈小姐。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刘致远连声道谢,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激。
离开天辰公司,走在华强北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身边穿梭不息的人流与车流,刘致远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工作,竟然这么快就有了着落?而且起点似乎还不低?这一切,都得益于眼前这个叫陈静的女人。
感激、庆幸,以及一种微妙的、源于依赖而滋生的情愫,在他心底悄然蔓延。他知道,陈静帮他,或许有王胖子的情分,但更多的,恐怕是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某种潜力,或者……是另一种他不敢深究的可能。
他抬起头,望向深圳湛蓝却似乎永远蒙着一层工业尘霾的天空。这座城市的天空,与他熟悉的北方截然不同,更高远,也更冷漠。
他找到了一份工作,终于在这片钢筋森林里,迈出了生存的第一步。
但这仅仅是开始。
而远方,那个名叫秦雪娇的女子,在收到他那封充满“豪言壮语”的信后,又会作何反应?
无数的未知,如同这座城市初亮的霓虹灯,刚刚次第亮起,在夜色中闪烁不定,将他脚下的前路映照得一片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