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际残留着一抹病态的橘红。霓虹灯渐次亮起,像重症监护室里缓缓睁开的眼睛,带着疲惫而执拗的光。这条商业街紧挨着医院高大的白色外墙野蛮生长,如同寄生在巨兽躯干上的藤蔓,汲取着痛苦与希望交织的养分,形成某种扭曲而牢固的共生关系。
韩蝉所建立的医院的绿色十字灯箱闪烁着冷静的光,与隔壁“忘忧奶茶店”泛滥的粉红色霓虹争夺着行人的注目。空气里沉淀着复杂的气味层次——消毒水的锐利尚未被晚风完全带走,就被沿街炸鸡摊升起的油腻香气温柔包裹,再混入花店门口晚香玉肆无忌惮的甜腻,最终发酵成一种独属于生与死交界地带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赤子炫流就在这片光怪陆离中穿行。她赤色的发梢掠过水果摊上金黄的芒果堆,脚步轻盈地绕过那个蹲在路边哭泣的少女,侧身避开了正对着电话努力报平安、声音却微微发颤的中年男人。在她身后,医院大楼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地亮起暖黄的光,远远看去,像无数个巨大的、正在输液的透明袋,悬停在沉沦的暮色里。
这条街永远在告别与重逢之间摇摆,如同此刻悬在屋檐交界处的那弯新月——清冷的光辉,一半照着产科病房内初临人世的欢喜啼哭,一半映着太平间里永恒的寂静。
只见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慢悠悠地晃出医院肃穆的大门。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战斗中细微的震感酥麻,但这并不妨碍她凭着肌肉记忆,精准地拐进那条熟悉的窄巷,找到深处那家亮着暖灯的甜品店。
“老板,老样子。”她熟门熟路地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手指关节在冰凉的玻璃柜面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双倍糖霜,多加蜜豆。”
正在擦拭柜台的店员抬头,显然认识这位发色独特的常客,脸上立刻堆起熟稔的笑容,应了一声便转身去张罗。赤子炫流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目光掠过街上行色匆匆、各有故事的路人,最后定格在身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那头红发在霓虹灯的浸染下,像是暗夜中独自燃烧的火焰。
不一会儿,店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蜜豆汤圆,白色的糯米团子在深红的蜜豆汤中若隐若现。她满足地舀起一勺,吹了吹气,甜腻温暖的香气顿时在微凉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鼻尖萦绕不去的、属于医院的冰冷味道。
可就在那勺甜蜜即将触到唇边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透过氤氲的热气,捕捉到窗外街角一个快速隐没的身影——不是行人寻常的步履,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迅捷与收敛。
啊哈。赤子炫流心底那点刚被甜香压下去的兴奋感,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水面,再次漾开圈圈涟漪。她不动声色,依旧将那颗裹满了蜜豆的汤圆送入口中,任由甜腻在舌尖化开,满足地眯了眯眼,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碗甜品里。
但她的感知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悄无声息地铺展开来。耳朵捕捉着窗外混杂声响中那一丝不协调的节奏,皮肤感受着空气里细微的流动变化。跟踪者很小心,几乎没有发出任何明显的声音,甚至连气息都收敛得极好,可惜,他选错了目标,也选错了地点。这条街是她的地盘,每一寸空气都在向她低语。
她不紧不慢地又舀起一勺,吹了吹,看似专注地品尝着,脑子里却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是谁?罐摔者的同伙?还是医院里那个神秘风衣男背后的势力?或者……是冲着她本人来的“老朋友”?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全新的乐子自己送上门了。
她吃完最后一颗汤圆,连碗底甜稠的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扫码付钱。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或戒备,甚至还在起身时,对着柜台后的店员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谢啦老板,味道还是这么好。”
推开甜品店有些沉重的玻璃门,夜风立刻包裹了她。她没有立刻看向跟踪者可能藏身的方向,而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赤色的长发在夜风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她双手重新插回外套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飞针,那熟悉的触感让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灯光也更昏暗的小巷。这条巷子不通向主街,尽头是一堵斑驳的高墙,是个绝佳的……嗯,“聊天”场所。
她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小巷里回响,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悠闲的节奏,仿佛只是在饭后随意散散步。但她的全身肌肉已经调整到最佳状态,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只等那个藏在暗处的“客人”,按捺不住,自己走出来。
巷子深处的阴影仿佛浓稠的墨汁,将远处霓虹的喧嚣隔绝在外。赤子炫流在距离死胡同尽头还有三五步的地方停下,懒洋洋地转过身。
“跟了这么久,”她的声音在窄巷里带着回音,“是有什么指教?”
阴影里传来一声轻咳。沐洛塔从拐角处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个纸袋,下巴微微抬着,眼神却飘忽不定。
“少自作多情了。”她把纸袋往赤子炫流怀里一塞,动作快得几乎像在丢什么烫手山芋,“谁跟踪你了?我就是……就是刚好路过,顺便把这个给你。”
赤子炫流低头看了看纸袋里那件嫩黄色的羽绒服,又抬头打量沐洛塔那副强装镇定的模样,忽然笑了。
“路过?”她拖长了语调,手指轻轻摩挲着羽绒服柔软的面料,“从医院门口一路到这条死胡同?真是好巧啊。”
沐洛塔的脸颊微微泛红,声音却更硬了几分:“你爱穿不穿!反正我看你冻得发抖很碍眼,才不是特意给你送的!”
赤子炫流慢条斯理地取出羽绒服,在手中掂了掂。温暖蓬松的触感让她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暖。她看着沐洛塔明明在意却偏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忽然往前凑近一步。
“小朋友,”她压低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你该不会是那种——帮了人还要假装不在意的类型吧?”
沐洛塔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往后跳了半步,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绯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她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声音因为慌乱而拔高,带着明显的虚张声势:“你、你在胡说什么八道!谁、谁帮你了!我就是……就是刚好看到,顺手而已!”
“哦?”赤子炫流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几分玩味。她不紧不慢地将那件嫩黄色的羽绒服展开,利落地穿在身上。拉链“唰”地一声拉至顶端,蓬松温暖的衣物瞬间将她包裹,驱散了夜间的寒意。她故意抬起手臂,转了转手腕,那过于鲜亮醒目的嫩黄色袖口在昏暗巷子的背景里,像两盏小灯,晃得沐洛塔眼睛发疼,心也更虚了。“那这件……”赤子炫流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衣服出奇地合身,仿佛量身定做,“……这件尺码刚刚好,简直像是为我定做的衣服,也是你‘顺手’买的?这顺手,可真是顺得够巧的啊。”
“我……!”沐洛塔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词穷。她的眼神像受惊的蝴蝶,慌乱地四处乱飘,就是不敢看赤子炫流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声音也弱了下去,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嘟囔,“我就是随便拿的!店里就这个码了!谁、谁记得你穿什么尺码啊!少自恋了!”
赤子炫流看着她这副手足无措、拼命想要维持那点摇摇欲坠的“傲娇”外壳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她伸出手,带着点戏谑的意味,快速而轻柔地揉了揉沐洛塔的头发,在对方彻底炸毛跳起来之前,又敏捷地收了回去。
“行了行了,”赤子炫流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转身朝着巷子外灯火通明处走去,那件嫩黄色的羽绒服在她身上,仿佛一个移动的光源,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谢谢你的‘顺手’。回去告诉伊焉那小子,”她头也没回,声音带着笑意飘过来,“他找的这个女朋友,还挺可爱的。”
沐洛塔独自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耀眼的亮色渐渐融入远处的光影交错之中,心里一阵莫名的羞恼和气闷,忍不住用力跺了跺脚,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的尴尬和那点被看穿心思的慌乱踩碎。
“谁要你夸啊!”她冲着空荡荡的巷口喊道,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但后半句的音量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几乎变成了含混的自言自语,“……而且我、我才不是因为他才来的,更不是因为担心你……”
她的辩解声细若蚊蚋,连自己听着都有些底气不足。然而,就在这时,巷口远远地传来了赤子炫流那带着了然笑意的回应,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知道啦——是顺手嘛。”
那拖长的尾调,像一根轻柔的羽毛,准确地搔在了沐洛塔的心尖上,让她刚刚平复一点的耳根,又“轰”地一下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