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的喧嚣被高墙隔绝在外,西院的日子,像一池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深水。自那日“沐辰”现身并言明一切后,赵姬便陷入一种更深的沉寂,唯有看向嬴政时,眼中才有些许活气。李晨大多时间隐匿在紫岚轩,仿佛真成了一抹幽魂,只在必要时,才会披上那身侍女的皮囊,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赵府西院,确认那对母子的安全。
这种近乎蛰伏的状态,连紫女都感到些许意外。她偶尔也让他跟着出去走走,看着里面慵懒瘫着的李晨,紫眸中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似乎在加速流逝,一种无形的紧迫感,像逐渐收紧的丝线,缠绕在她心头。她忆起幼时那个从天而降、抱着“她”痛哭的陌生青年,他模糊的哭诉中,“紫岚轩覆灭”与她的死期,似乎就在不远的将来。是明年,还是后年?她不确定,但她能感觉到,那命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这一日,天光尚好,李晨却莫名觉得地牢的石壁有些逼仄。一种久违的、属于“李晨”而非“沐辰”或“黑袍人”的躁动,在他心底蠢蠢欲动。他翻身而起,随意套了件寻常布衣,未与紫女招呼,便如同游鱼般滑出了紫岚轩,汇入了邯郸城川流不息的人潮。
他卸下了所有伪装,眉宇间是多年未见的松散与不羁,仿佛回到了初入稷下学宫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只凭喜好行事的少年郎。他漫无目的地闲逛,看街边杂耍,嗅食铺香气,直到一间经营玉器的摊铺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块通透的紫色玉佩,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让他莫名想起了紫女。
他好奇地凑过去,伸手便去取那玉佩。几乎同时,另一只纤白的手也伸向了旁侧一枚青玉环佩。两只手在空中轻轻交错,李晨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对不住”,目光却仍黏在紫玉上,头也不抬地向摊主问价。
他这般态度,显然惹得身旁之人不悦。一声轻微的冷哼传来,带着明显的厌恶。李晨这才懒洋洋地偏过头,正对上一张含嗔的俏脸。然而,那脸上的怒气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你……你是李晨?”
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确认。李晨也是一怔,仔细打量眼前女子。一身鹅黄曲裾深衣,青丝绾成时下流行的发髻,眉目清丽。
“你……那位?”
女子迟疑一下遮住流海,以及那宽阔的胸怀。
眼前的身影渐渐的与记忆中学宫里那个总爱穿着宽大学士袍、与人争辩到面红耳赤的假小子身影缓缓重叠。
“你是……公孙……泷?”李晨眨了眨眼,语气里充满了意外,“你这身打扮……我真是一点也出来。”
公孙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倒是一点没变!方才那般无礼,我还道是哪家的乡野小子。”
李晨嘿嘿一笑,浑不在意,付钱买下了那枚紫玉,随手揣入怀中。公孙泷也购得了那枚青玉环佩。故人重逢,街头并非叙话之地,二人默契地走向附近一间颇有名气的茶馆。
寻了处临窗的雅静位置坐定,李晨却谢绝了伙计奉上的茶汤,自顾自从腰间解下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满足地喟叹一声。
“还是这般嗜酒如命。”公孙泷摇头,姿态优雅地斟了一杯清茶,“茶能静心,酒只会乱性。”
“乱性才好,活得明白太累。”李晨浑不在意地笑笑,打量着对方,“说说,何时回的邯郸?在学宫时,你可没提过你家在赵国。”
“归来得早,家中有些事务。”公孙泷轻描淡写,随即反问,“你呢?当年不辞而别,音讯全无,还以为你被哪家贵女掳去当了赘婿。”
“我这般人物,谁能掳我?”李晨大言不惭,又饮一口酒,才略正色道,“四处游历,增长见闻罢了。”
公孙泷轻呷一口茶,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色:“呵呵。如今这局势,赵国虽得喘息,但西边那头猛虎……”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秦国对周天子动手,此乃僭越惊天之举。天下共主名存实亡,列国怕是更要人心惶惶了。怕真要遂你之言了。”
李晨晃着酒壶,语气带着惯有的嘲弄:“共主?早该换换了。九鼎西迁,皇权更替,拳头硬,自然说了算。这世道,道理从来都在弓弩射程之内。”
公孙泷神色一凝,放下茶盏:“尔胆。僭越之举,悖逆人伦。周室虽微,仍是天下共主。秦人如此,与虎狼何异?。”她言语间带着名士特有的愤慨与忧虑。
“强权岂能等同于道义!”公孙泷柳眉微蹙,显然不赞同他的论调。二人一如学宫时那般,各执一词,争论了几句。但终究已非当年意气少年,深知此类话题争不出结果,公孙泷率先按下不快,转开话头:“罢了,与你争这个,徒费口舌。你现下栖身何处?”
李晨含糊道:“随处落脚,混口饭吃。”他顺势问道:“你呢?在邯郸何处高就?我记得……你好像提过,令祖是平原君门客?”他其实也不确定。
公孙泷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呀,当年就没见你记这些。家祖确在平原君门下效力,我们现今便暂居在君上赐予门客的寓所附近。”
李晨眼睛微亮,趁机打探:“原来如此。听闻当年邯郸之战,情势危急,平原君麾下三千门客皆慷慨赴死,堪称壮举?”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
公孙泷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平和了许多:“当时情势确然危急,君上召集所有门客,同仇敌忾。外界传得有些夸大,并非所有人都上了战场。似家祖这般文士,或于城头掠阵助威,或在内城安定民心、筹措粮秣,真正执刃搏杀的,多是那些有武艺在身的勇力之士。即便我等修习君子六艺,弓马亦曾涉猎,但临阵杀敌,终究是过于酷烈了。”
李晨若有所思地喝着酒,心中对当时情况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酒深时,他想起西院那个孩子,顺势说道:“不过,近日倒是在想,或许该找个教书的活儿。毕竟,肚子里这点学问,荒废了可惜。”他看似随意地提议:“诶,说起来,你公孙家学渊源,若让你去教个蒙童,岂非大材小用?”
公孙泷失笑:“我?自家尚且诸多事务,何况……”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晨一眼,“能让你李晨上心的蒙童,恐怕非同一般吧?家祖在平原君府中,我亦常需协助处理些文书往来,实难分身。”
李晨本就是试探,闻言也不坚持,哈哈一笑带过:“随口一说罢了。来,喝酒……哦不对,你喝茶,说说学宫其他家伙怎么样了?”
二人又聊了许多稷下学宫的旧事,共同相识的友人,以及归赵后的见闻。李晨言语风趣,时而抬杠,时而自嘲,引得公孙泷时而嗔怒,时而莞尔。谈及当年平原君召集门客抗秦的旧事,公孙泷之言也印证了李晨所知:文士多在后方安定人心,并非尽数鏖战前线。案上的酒壶渐渐空了,窗外日影西斜,染红了半片天空。
日暮时分,二人在茶馆门口作别。回到紫岚轩,已是华灯初上。
紫女正倚在廊下,手中把玩着一只空酒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整日不见踪影,看来是遇到了故人,相谈甚欢?”
李晨将遇到公孙泷之事简单说了,末了,似真似假地叹道:“本想问她有没有兴趣去教个学生,学问好,人也靠谱。可惜人家是平原君门客之后,事务繁忙,请不动。”
紫女眸中的笑意淡去,染上一抹凝重:“公孙泷……平原君门客之后。李晨,如今是非常时期,与这些人往来,需格外谨慎。” 她看着李晨满不在乎的神情,心中那根关于时间的弦再次绷紧。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转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李晨看着她略显孤寂的背影,酒意醒了两分,凝视许久,将装有紫玉的盒子静静的放在桌上,默默转身走向地牢入口。
思绪纷乱间,唯有紫女那句“时间不多了”,在黑暗中反复回响。